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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翁淮南(中國國家博物館圖書資料部主任、中國歷史唯物主義學會理事)
中華民族具有百萬年人類史、一萬年文化史、五千多年文明史。當我們走進歷史深處,回望收藏在博物館里的文物、陳列在廣闊大地上的遺產、書寫在古籍里的文字,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和發展的脈絡,以及一次次交往交流交融中的美好相遇,便呈現在眼前。
一、大米和小米的相遇
空間和土地是一個民族生存和發展的基本條件。德國哲學家黑格爾認為,“歷史的真正舞臺所以便是溫帶,當然是北溫帶,因為地球在那兒形成了一個大陸,正如希臘人所說,有著一個廣闊的胸膛。”
中國國土大部分在溫帶。南方,湖南玉蟾巖遺址出土了距今約12000年的炭化稻谷,江西仙人洞與吊桶環遺址出土了距今12000年左右的栽培稻植硅石,浙江上山遺址出土了11000年前的陶器、石器和早期栽培稻遺存。北方,北京東胡林遺址出土了距今約10000年的炭化粟和黍,在內蒙古敖漢旗興隆溝遺址發現了距今約8000年、經過人工栽培的炭化粟黍籽粒。
▲玉蟾巖遺址出土的炭化稻谷。圖片來源: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
距今8000年前后,稻作農業向北傳播到淮河下游地區,粟作農業在黃河中下游地區及燕山南北得到普及。大米(稻類)和小米(粟和黍)相遇后,逐漸形成 “南稻北粟”的農業分布格局。
農業的發明,改變了人類選擇居住地的標準,推動形成全球性農業化浪潮。涉及西亞、北非和歐洲的地中海文明,包括小麥和大麥構成的面食文明;涉及長江、黃河的中華文明,包括北方小米和南方大米構成的米食文明。
新疆通天洞遺址發現距今約5200年的炭化黍和經過人工栽培的炭化小麥,說明此時東方的黍與西方的麥在這里相遇,也說明新疆在5000多年前就是東西方文化交流的一個通道。
整體看,一碗碗米飯為中華民族的存續發展提供了物質支撐。更重要的是,糧食作物交流的背后是人際的交流。長江、黃河、珠江等大河巨川的主干和支流帶來人的匯聚,逐漸發展成為黃河文化帶、長江文化帶、珠江文化帶等,催生出各經濟區域共存互惠的經濟結構,形成了共同家園,成為中華民族綿延發展的地緣優勢。
▲河南安陽出土的王令眾人協田刻辭牛骨(商后期),刻辭大意是商王命令眾人進行協田活動,并卜問是否豐收。作者供圖
二、玉文化和龍文化的相遇
學者季羨林認為,“如果用一種物質代表中華文化,那就是玉?!?/strong>在吉林白城雙塔遺址出土的距今10000年前后的玉扁珠,是目前已知中國玉文化的起點。玉和龍首先相遇在西遼河流域的遼寧阜新查海遺址。查海遺址出土的8000年前早期人類使用的玉器,已經附加社會意識,成為“德”“禮”的象征;出土的龍形堆石長達19.7米,被譽為“中華第一龍”。
▲阜新查海遺址出土的石堆龍,被稱為“中華第一龍”。圖片來源:北國網
玉和龍相遇后,玉文化伴隨著龍文化擴散傳播,路線大體上呈現北玉南傳和東玉西傳的趨勢。學者葉舒憲認為,玉文化在距今5000年之際先統一長三角,其后又在距今4000年之際遍布甘青寧陜等地,大體上統一了中國。
上萬年來,“玉成中國”所帶來的統一過程,不是金戈鐵馬式的武力征服,而是產生玉禮信仰的文化認同,“化干戈為玉帛”。由此,“溫潤如玉”成為中華民族的鮮明個性,并逐步沉淀為文化意義上的偉大理性。
▲新石器時代凌家灘文化玉龍。作者供圖
在國家博物館展廳,子龍鼎是迄今所知鑄有最早“龍”字的青銅器。在文化意義上,中國人3000年前就被鑄上了“龍”印。習近平總書記曾這樣詮釋龍的傳人:“文化沒有斷過流、始終傳承下來的只有中國。我們這些人也延續著黑頭發、黃皮膚,我們叫龍的傳人。”
▲商代子龍鼎。作者供圖
三、華山玫瑰和燕山龍的相遇
1985年,學者蘇秉琦在山西臨汾參加晉文化研究座談會時,寫下了“華山玫瑰燕山龍,大青山下斝與甕”的詩句。對此,蘇先生作了進一步分析,指出以玫瑰花圖案彩陶為主要特征因素的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與以龍鱗紋圖案彩陶為主要特征因素的紅山文化,這兩個不同文化傳統的共同體的南北結合是花(華)與龍的結合。
龍與玫瑰相遇過程,有裂變、有撞擊、有融合,中間對接點在桑干河上游(河北省和山西省北部)一帶。距今約4300年至3900年的山西陶寺遺址的遺存,有黃河中游華山、東部泰山、北方燕山三個文化主根,還有來自太湖及其他區系的文化因素,以及北方紅山文化早期文明的影響。
▲新石器時代紅山文化玉龍。作者供圖
此時,北方文明的南下影響形成一個“Y”字形通道,即遼西文明和河套文明通過晉北到達晉南的通道,這個“Y”字形通道就是學者蘇秉琦眼里的中華文明多根系中關鍵性的“直根”。
“直根”發育的過程,也是文化意義上“宅茲中國”觀念發育的過程。“直根”扎根,讓中國的疆域起步就是“好大的一個家”。世界其他原生文明的搖籃,在古埃及為尼羅河,在近東為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在古印度為印度河,它們的范圍不過數十萬平方千米。中國的搖籃,僅算孕育早期文明的核心地區,也有近300萬平方千米。黃河中游發育的仰韶文化空前統一,其范圍已經涵蓋后世中國主體區域的大部分。
▲廟底溝遺址出土的雙旋紋彩陶盆。作者供圖
因為關鍵性的“直根”存在,華夏兒女、炎黃子孫、龍的傳人觀念也在生長。文化意義上的中國、政權意義上的中國和疆域意義上的中國有時并不完全重合,但是整體看,中華民族生存的疆域僅有“胖瘦”之分,而無器質之變。
四、山和水的相遇
殷墟博物館展廳,擺放著商王武丁的妻子婦好、古埃及第十八王朝法老埃赫納吞的妻子納芙蒂蒂、古埃及第十九王朝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古希臘的邁錫尼國王阿伽門農等人的雕像。除婦好所代表的中華文明外,其他幾位所代表的世界古老文明已經退出歷史舞臺。
世界上產生的原生文明眾多,只有中華文明延續至今,從未中斷。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北起興安嶺,南至南嶺,東到大海,西到青藏高原,中華民族一直在用自身力量溝通山水,與大自然和諧共生。萬里長城、靈渠、大運河等,將中華大地上的山山水水連接起來,極大促進了各民族血脈相融、中華文明綿延發展。
▲馬家窯文化典型器物——舞蹈紋彩陶盆,真實生動地展現了先民們在重大活動時群舞的熱烈場面。作者供圖
穿過山水,共奉中華成為中國歷史主流。秦漢時期,中央王朝打通關隘,修建道路,活躍關市,將彼此分割的幾大經濟區域整合為一個大的經濟共同體。魏晉南北朝370年間,北方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確立了清晰的“夷夏同源”歷史敘事。匈奴后裔劉淵建立“漢國”,祭祀自漢高祖以下的“三祖五宗”;同為匈奴后裔的赫連勃勃立國號為“大夏”,稱自己為“大禹之后”;慕容鮮卑自稱“有熊氏之苗裔”;拓跋鮮卑追認祖源為黃帝之子昌意。遼宋夏金時期,契丹據有幽云十六州后,自認“中國”。西夏將王族祖先追溯到北魏拓跋氏。清朝歷經康雍乾三代治理,基本解決了地緣安全問題的長期困擾,實現了 “長城內外皆一家”。
▲山東嘉祥武梁祠漢代畫像石刻中的大禹形象。作者供圖
山和水相遇的過程,呈現出諸多中國特色。在歷史大動蕩時期,北方游牧民族入主中原,帶來充滿活力的氣質與勇猛剛健的氣魄,并在中西文化交流中起到了重要作用。這樣的相遇歷程,推動了中華文明生生不息、中華民族共同體牢不可破。
五、東西南北文字符號的相遇
在安徽蒙城尉遲寺遺址,出土了距今約4800年的大口陶尊,上面刻畫著日、月、山的圖案。山東鄒平丁公遺址,則出土了距今約4200年、較為成熟的文字符號。在山西襄汾陶寺遺址,曾發現朱書“文邑”二字的陶扁壺。 自秦統一六國,“書同文”極大推動了中華民族向內凝聚。
▲山西襄汾陶寺遺址出土的朱書文字陶扁壺。作者供圖
各地文字符號相遇,催生了中華民族經學和史學傳統。若把子學傳統上溯,就會看到諸子百家,而諸子百家共享了統一的精神譜系,以儒學為主干的中華文化的自覺意識逐漸凸顯。中國第一部編年體史書《春秋》,將夏商周三代與孔子的時代相貫通,呈現了王道理想。司馬遷撰寫《史記》,以“通古今之變”的方式達到了“究天人之際”的目的。各民族所建政權大多繼承了為前朝修史傳統,如,北魏崔鴻撰寫了《十六國春秋》,唐代修《晉書》《南史》《北史》以及《梁書》《陳書》《北齊書》《周書》《隋書》,元代為宋遼金三朝修史,明代為元代修史,清代為明代修史。
漢字是世界上唯一延續至今且仍在使用的自源文字系統,是鮮明的中華文明標識。文字背后是厚重的歷史文化,最終沉淀為我們的文化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