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內卷”、“內卷式”競爭一躍成為網絡熱詞，受到廣泛關注，特別是經濟領域的“內卷”。那么，如何看待“內卷”問題，它有什么影響，有哪些表現形式，成因是什么，如何破解？對此，我們邀請南京大學長江產業經濟研究院常務院長劉志彪教授，中國人民大學經濟研究所聯席所長毛振華教授作答。

　　“內卷”到底有什么影響

　　主持人：2024年7月30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指出，要強化行業自律，防止“內卷式”惡性競爭。黨中央如此重視防范“內卷”，那么，在經濟方面，“內卷”到底有什么影響？

　　劉志彪：當前，“內卷”問題引起了國內外廣泛的關注，它已經從實質上影響了中國經濟運行與發展的態勢和方向。對此有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一種觀點認為市場競爭在一定程度上表現為“內卷”，正如有學者指出的，日本企業是“決戰于國內，決勝于國外”，通過國內市場競爭獲得了國際競爭力。另一種觀點認為，中國的“內卷式”競爭，導致銷量越來越大、價格越走越低，因此它是導致目前經濟緊縮的一個原因。若后者成立，則該問題將變得相當嚴峻，而不再是一個普通的市場競爭現象。

　　毛振華：目前，中國企業“內卷式”競爭已經對國內外造成了一定的沖擊。在國內，“內卷式”競爭導致商品價格下降，帶動企業利潤下行，進而造成居民工資收入和消費能力下降。另外伴隨“內卷式”競爭進一步加劇，市場或逐漸以價格作為衡量產品的唯一標準，就可能導致在過去技術落后、殘酷競爭的時代曾經有過的“偷工減料、假冒偽劣”現象再度出現。在國外，中國企業“內卷”引發了一些負面輿論。

　　“內卷”的主要表現形式

　　主持人：不管是說“內卷”，還是“內卷式”競爭，在經濟領域，它有哪些表現形式呢？

　　劉志彪：“內卷”問題可以從微觀、中觀和宏觀三個層面進行分析。在微觀層面，它涉及企業戰略與行為的選擇，如低價占領市場；在中觀層面，則需要關注產業內部企業之間的相互關系，如進入退出與競爭程度的關系；在宏觀層面，則需從總供給與總需求均衡的角度，對宏觀態勢與趨勢進行把握。在此，我專注于從中觀產業的角度進行探討。

　　一是從行業平衡看，當一個行業的生產能力或供給能力顯著超過其市場容量的擴張速度時，會導致每個企業所占的市場份額不斷縮小。由于市場容量的增長趕不上生產能力擴張，很容易引發價格戰。這種情況在中國新能源汽車行業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庫存壓力的增大和供給過剩，直接導致了價格戰的爆發，這成為汽車行業反思利潤率低甚至虧損的重要因素。

　　二是從投入要素的收益來理解。“內卷”主要表現為要素投入的邊際收益遞減，直至邊際收益降至零或變為負值。這時企業仍繼續投入，是因為惡性競爭引發生存威脅，誰不繼續投入誰先死。在過去的招商引資過程中，地方之間為了吸引大項目，競相提供優惠條件，如“三免兩減半”“五免五減半”等政策，最終導致地方收益微薄，而大部分收益流向了投資者。自由裁量權過大的招商引資行為，不僅使利益過多流向資本所有者，還滋生了大量為獲取項目利益而一擁而上的群體，進而導致產能過剩。

　　三是從創新的角度分析。在缺乏創新的環境中，技術發展主要依賴于模仿和引進，企業間的競爭往往表現為同質性競爭，最終演變為惡性價格戰。由于同質性競爭的產品缺乏差異化和定價能力，企業無法通過產品特性來控制市場份額，因此也就無法提高價格，只能通過降低價格來競爭。

　　四是從產業進入的角度來看，當一個產業的進入門檻過低，或者雖然存在一定的進入門檻，但競爭者可以在政府力量的支持下輕易突破這些門檻時，會導致有限的市場容量中迅速涌入過多的企業。由于這些企業無法實現規模經濟，最終往往只能通過降低價格來進行競爭，從而引發惡性價格戰。

　　五是從產業鏈的角度分析，中國在終端產品領域擁有強大的生產能力，形成了眾多行業巨頭。然而，這些巨頭往往把它們之間的激烈競爭壓力，通過各種方法與渠道轉嫁給上游供應商，表現為掠奪供應商式的增長。例如下游的鏈主企業對上游供應商延遲支付貨款，經常長達半年甚至一年以上，或者強制要求供應商短期迅速降價15%-20%，否則就拒絕采購其產品。這種做法實際上是通過壓榨上游企業來提升自身的競爭力。此外，各種針對最終產品的集中采購行為，如通信設備市場的集采和藥品市場的集采等，也常常導致價格被壓低到令人驚訝的水平，這種情況非常嚴重。

　　毛振華：中國企業“內卷式”競爭的主要表現形式為卷價格，而降價格主要依賴降成本，降成本則源于降薪、裁員、降研發。尤其對于產業門檻和技術門檻相對比較低、產品易于復制的行業，后發企業有更大的降成本空間。先發企業從VC（創業投資，也譯為風險投資）開始，經過多輪投資最后形成了產業格局，在此過程中投入了大量的成本，但后發企業并不需要這么大規模的基礎投入，可以直接使用現成的技術、設備等，因此其成本較低，更容易實現“內卷”。

　　“內卷”的深層次原因

　　主持人：分析問題要透過現象看本質。那么，經濟領域的“內卷”發生的深層次原因或者說本質原因是什么？

　　劉志彪：“內卷”現象可以從經典的技術—市場—制度三個維度結構進行分析。

　　一是從中國企業的戰略理念看。長期以來中國有些企業依賴的競爭理念，是非合作競爭博弈，而非雙贏合作博弈。這種理念基于零和競爭的思維，即通過降價等手段將競爭對手逼入困境，從而在市場中占據主導地位。這種競爭思想不僅在國內市場存在，在國際市場上也同樣盛行，但其往往不受所在國企業和政府的歡迎。

　　二是從產業組織結構看。中國的產業組織機制長期存在不健全的問題。具體表現為，盡管經過數十年的競爭，但中國的企業在行業市場中仍未形成現代市場經濟中常見的寡頭壟斷市場結構。寡頭壟斷市場結構是發達國家市場經濟的微觀基礎，其中若干寡頭企業主導市場，同時帶動大量中小企業在產業鏈的上下游發展。這種結構促進了產業鏈主企業與上游供應商之間的競爭合作關系以及治理機制的形成，構成了現代市場經濟的基礎。西方國家在大約兩百年的工業化歷程中，經歷了八次大規模的兼并收購浪潮，這些浪潮塑造了當前的市場結構。相比之下，中國尚未經歷過類似的兼并收購浪潮。因此，中國產業組織結構的不健全以及隨之而來的“內卷”現象，在一定程度上是符合產業經濟學所揭示的基本規律和基本觀點的。

　　三是從政府參與競爭的方式看。政府參與競爭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導致或加劇了產業組織結構的缺陷問題。中國經濟體制轉軌的特點之一，是中央向地方政府分權，而非將所有權力下放給企業。地方政府成為發展的主體后，擁有了多種參與市場競爭的手段。其中，提供各種優惠政策是地方政府常用的競爭方式。近年來，一個新現象是地方政府通過設立各種基金來參與競爭。地方政府采用基金投資的方式參與市場競爭，這種方式具有潛在的風險，因為它可能會加劇市場的內卷競爭。

　　四是從體制機制看。改革開放以來形成的行政區域格局，阻礙了全國統一大市場的形成。行政區域格局讓競爭主要在塊狀經濟之間展開。在這些塊狀經濟內部，協調機制往往是行政命令與市場協調的混合體，而外部協調機制則主要依賴于地區間的行政關系。這種狀態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要素的自由流動與公平競爭。最近發布的《全國統一大市場標準指引》旨在解決這一問題，規范地方政府的行為。然而，由于地方政府的經濟職能、行政職能和司法職能尚未完全理順，該指南雖能發揮一定作用，但無法徹底解決問題。要從根本上解決這一問題，需要進一步堅持市場取向的改革，明確政府與市場的基本職能，然后再確立中央與地方之間責任分工、財權關系。

　　毛振華：從價格視角來看，我認為企業“內卷式”競爭的形成來源于供需問題，長期供過于求會導致產能過剩，推動企業內卷。從需求端來看，近年來需求萎縮，特別是內需不足，終端消費走弱問題突出。從供給端來看，長期供給端發力會形成大量的產能，導致供給過剩。

　　地方政府趨同的產業政策會進一步加劇產能過剩，是企業“內卷式”競爭的重要原因。各地政府為招商引資，推出了各種產業基金，趨同的產業政策又進一步加劇了同質化競爭。各地政府同時推動某一行業發展，很快就能把一個行業從“風口”變成“風險敞口”。我們應該反思政府下場親自搞投資、親自搞產業布局的利弊，是否正在從利大于弊轉向為弊大于利，是否會導致產能過剩，進一步推動企業“內卷式”競爭。

　　破除“內卷”問題的方法

　　主持人：如何克服“內卷”的負面效應？如何從根本上防范“內卷”的發生？

　　劉志彪：一是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必須加強企業的自主性、決策獨立性建設，實施包括經濟責任、破產倒閉等手段在內的硬預算約束。沒有硬預算約束機制，企業就不會有效地使用資源，也不會做出負責任的經營與戰略決策，這樣的企業無法在市場中進行有效的競爭。

　　二是要進行地方政府參與競爭的體制改革。在這一體制中，既要激發地方政府的積極性，又要防止不正當競爭現象的發生，這構成了一對矛盾關系，是一個高度復雜的世界性難題。可能還是要從權力制約、職能分離等方面，依據法治化的要求來慢慢解決。

　　三是要重構中國產業組織結構。國家政策應致力于促進壟斷競爭市場結構的形成，并通過市場競爭機制來推動企業的兼并、收購、破產和重組活動。

　　四是國家宏觀層面政策的努力。這里，我重點講一下對產業政策轉型的幾點建議：

　　第一，要支持產業政策向前端轉移，而非后端的產能復制。過去產業政策往往支持產能的復制擴張。這在短缺經濟時代是正確的。但是現在不僅加劇了市場競爭和產能過剩，也促進了“內卷”現象的發生。產業政策現在應當更加注重前端的研發與創新。盡管前端競爭的加劇可能會導致一定的資源的重復投入，這看似是浪費，但實際上這是技術進步所必需的成本與代價。一旦有企業通過研發取得成果并申請專利后，其他企業就會自然退出。因此，產業政策應從支持產能擴張，轉向支持科技創新，特別是前端的創新活動。

　　第二，產業政策的補貼方式需要進行方向性的調整。以往的政策多傾向于補貼生產者，這種做法容易導致產能過剩、企業尋租與腐敗。我們應轉向補貼消費者、用戶和客戶，以此來擴大市場需求。通過這種方式，可以有效緩解“內卷”問題。

　　第三，產業政策的實施方法需要轉型。過去的做法主要是挑選輸家與贏家，事先不通過競爭就選擇性地支持那些被認為具有競爭力的企業，忽視了其他企業的發展需求。這種做法除了不公平之外，也會助長產能過剩。產業政策應當支持創造有利的、公平競爭的創新環境，而不是單純地支持特定企業。

　　第四，產業政策實施的主體要上移。應與地方政府職能改革相結合，將地方主導型產業政策轉變為中央主導型產業政策。這是構建中國統一大市場的基本前提。如果產業政策職能繼續由地方政府主導，那么中國的統一大市場將難以形成。因為市場會被地方政府的產業競爭手段分割成塊狀結構。中央主導型產業政策的實施并不意味著回歸計劃經濟，而是要減少產業政策的數量，讓中央政府集中資源支持幾個關鍵產業，而不是對所有產業都進行政策干預。在大多數發達國家，制定產業政策通常都是中央政府的職能，地方政府很少涉足。中國的特殊情況在于，產業政策大多由地方政府主導，地方政府并非出于實現公共利益的目的，而是參與市場競爭，這導致了市場的分割。因此應將一些對國家至關重要的產業，尤其是與發展新質生產力相適應的產業政策，放在中央層面統一執行，這樣有利于實現規則的一致性、政策的統一性和行動的協調性。

　　毛振華：如何解決中國企業“內卷式”競爭帶來的負面效應，將影響著國際貿易運行，也深刻影響著中國經濟走勢。中國企業“內卷式”競爭的問題很復雜，最終還是要在經濟發展中解決問題。在當前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紛紛出臺政策支持企業出口的背景下，中國亦不能例外，在新的國際貿易優勢形成之前，我們要保持已有優勢，不能簡單粗暴地大幅提升產品價格消除“內卷”，這既不合理，也不可行。

　　同時，政府應出臺政策，保護中國出口產業在當前有價格優勢的情況下的競爭格局。但在維持現有優勢的前提下，面對新問題要積極進行治理。治理過程中要發揮市場機制的作用，形成從認識到政策到行為的一致性預期，積極應對“內卷式”競爭帶來的負面效應。一是要重視企業低價競爭的亂象，并出臺促進公平競爭的相關政策，限制企業以低于成本的方式不正當競爭。二是處理好“有為政府”和“有效市場”的關系，防止政府不當干預加劇產能過剩。三是鏈主企業要積極采取措施，針對產品定價、工資福利、勞動考核等方面存在的問題全面梳理，認真思考，主動采取改進措施，回應社會關切，切實為改變“內卷式”競爭做出貢獻。最后要以科技創新引領新質生產力發展，加速形成新競爭優勢。當然，這個過程離不開學界的支持。中國企業“內卷式”競爭不僅給中國，也給全球經濟學家提出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即在理論上怎樣重塑世界貿易理論。伴隨中國經濟發展水平的提升，世界貿易和競爭的基本理論可能會發生改變，簡單依賴成本學說構建理論框架的做法在當前的形勢下需要調整，未來建議加強這方面的理論研究。（主持人：李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