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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過常寶(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習近平主席在致首屆世界古典學大會賀信中,希望各位專家學者擔負起古典學研究的使命,為促進文明傳承發展、推動文明交流互鑒作出更大貢獻。古典學研究對古代文化研究有重要的啟發意義。
中西古典學的不同形態
埃及托勒密王朝時期(前305—前30年),研究希臘文獻的學者們聚集在亞歷山大城,開展了規模性的希臘典籍研究,奠定了古典學的基礎。而在中國,自齊權公(齊威王)至齊王建(前374—前221)時,學者們匯聚在齊國稷下學宮,百家爭鳴,形成中國古代學術的一波高潮。可以說,世界兩端幾乎在同時亮起的學術明燈交相輝映,對世界學術文化的發展有著重要的奠基意義。
古典學是西方人文學術的重要支柱之一,它以古希臘羅馬典籍為主要研究對象,有著特定的學術理念、成熟的研究方法以及豐碩的學術成果。古典學值得關注的特點主要有:
第一,有意復活古典時代的生活場景,傳承古典時代的精神。早期聚集在亞歷山大城的學者大多也是詩人、劇作家,他們在研究希臘文獻的同時,也模擬希臘的文學創作,意圖延續、發展希臘文化。15世紀中期,不少希臘學者涌入意大利,古典學在很大程度上推動并參與文藝復興運動,起到了理性啟蒙的作用。19世紀中葉,著名哲學家尼采作為一位語言學教授,特別強調進入古人生活的想象力,并創作出《悲劇的誕生》這樣充滿激情的作品。總之,古典學雖然學派林立,分支繁多,但其中有識之士能夠充分認識到古希臘羅馬文化的價值和魅力,強調對其中理性精神和文化價值的繼承與發展。
第二,強調對古典文獻進行綜合性研究,以最大程度呈現文獻的歷史文化意義。古典學一般是從文獻學和語言學入手,也離不開考古學、宗教學、神話、戲劇及詩藝研究等,容易形成獨立的學科意趣,但古典學者不斷提醒要關注整體文化價值。如馬克斯·繆勒所言:“古典學術用希臘拉丁等語言作為手段,以理解逝去歲月托留于我輩的文學遺產,其為符咒,從時間墳墓里喚集千秋萬邦之偉人的思想意緒,其為路徑,即自此來追蹤人類社會、道德、知識與宗教的演進。”(約翰·埃德溫·桑茲《西方古典學術史》中譯本)就此而言,古典學實際上是一種學術的觀照方式,是一個意義域的集合體,而不僅是一個學科。
第三,在文獻研究方面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形成了多種規范的學術方法。古典學所涉及的文獻形態眾多,包括抄本、口傳、銘文、紙草、實物等,研究方法包括考據、釋讀、鑒賞、編纂等,其核心學問被稱為“語文學”。以文獻為核心的語文學,有著明確的人文主義內涵,強調對古代思想和精神的把握,同時在語義、語法、修辭、文體、版本等微觀方面又有著精準規范的研究規則,并在很大程度上包容了研究者的悟性和個性。
一般認為,在中國學術中,與古典學形態相近的有經學和文獻學。經學是中國古代文化的核心學問,以《詩》《書》《禮》《易》《春秋》等為主要研究對象,研究方法包括文獻考證、文字訓詁、義理闡發,其研究目的是形成并完善儒家思想體系。由于中國傳統社會以儒家思想為官方意識形態,經學也就成為官方學問,體現國家意識形態。“文獻學”一詞起源于晚清,是一種以整理和研究古代文獻為主的學問,目的在于辨析、理解和完善古代文獻,使其更好地流傳下去。由此看來,經學和文獻學與古典學在研究內容、研究方法上都有部分重合,但在整體學術文化的畛域、內涵上都要窄于西方古典學。
以經典為核心的傳統“文學”
孔子是中國古代最早開展文獻整理和傳播的學者,其所整理的文獻包括《詩經》《春秋》《尚書》等。《史記·孔子世家》說“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大戴禮記·衛將軍文子》云“吾聞夫子之施教也,先以《詩》”,則孔子的學問包括文獻和禮儀。禮儀在孔子之后也被文獻化,形成了“三禮”和“樂論”“樂記”等文獻,所以,孔門學問也可以說是經典的學問。《論語·先進》提到“孔門四科”:“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所謂“文學”,就是精通“詩書禮樂”,在此后指的就是經典文獻。而德行、言語、政事三科則是在“詩書禮樂”教化下形成的人格修養,以及利用“詩書禮樂”進行外交活動和治國理政的能力。所以,“文學”是儒家的基本學問,也是后世中國士人的基本學問。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文學”經典是一個開放的概念,這與古典學和經學都有所不同。首先,經典的范圍不斷擴大,而不限于“五經”。戰國之后,不但儒家自創經典,如“三禮”和“樂經”等,諸子百家、史傳政論、奏疏表章、詩詞歌賦等,歷代之名著,皆被經典化。經典化的標準,一是思想性,也就是有修身、輔政之功能;二是修辭性,也就是文辭整飭且有章法,足成軌范。唐代魏徵云:“文之為用,其大矣哉!上所以敷德政于下,下所以達情志于上,大則經緯天地,作訓垂范,次則風謠歌頌,匡主和民。”(《隋書·文學傳序》)說明了“文學”載道而教化社會的意義。
其次,“文學”的內涵有所轉變,六朝時有文筆之論,有辨體之議,有緣情之說,則“文學”開始重視或在內涵上偏向于抒情性和形式美,推崇作家的才情和個性,形成一個影響深廣的審美傳統。而這一點與西方古典學早期重視詩學,強調“語文學”的文學批評功用,有異曲同工之妙。在中國傳統文化和古典學中,“文學性”的最高境界,是個體性情志趣與整個社會或歷史精神的融合。
在中國古代,“文學”以文傳道,以文化人,以文輔政,以文抒情,負有建構精神價值和社會價值的責任。“文學”中包含了經學,也包括了研究語言、文獻、文本以及建構理論的各種學術方法。劉勰的《文心雕龍》既包括各種經典研究、又包括文學創作研究,既包括道論研究、也包括審美評析,既包括文體研究、也包括史論研究等,形成一個以經典為核心的,具有人文性、綜合性的“文學”學術體系。這一體系,在中國文化史上不絕如縷,屢有回音。比如,20世紀初林傳甲為京師大學堂編撰的《中國文學史》,就秉承了傳統的“文學”理念,包括了經史子集、文字音韻訓詁之學等。
中國經典教育的價值旨趣
古代“文學”是一門以經典為載體,有關中華民族傳統的精神、文化、生活的綜合性學問,它包括對社會、歷史、自我的認知,更包括對個體人格精神的培養。孔子所謂“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體現了他的“文學”教育思想。“興”代表的是價值觀念認知,“立”代表的是行為規范形成,“成”則代表了精神境界充盈,三個階段體現了主體修養逐層提升,最終成就君子人格的全過程。西方古典學也同樣重視文獻對于個體成長的意義,如19世紀的《古典學術與古典學問》說,古典學者“不僅熟記彼輩的語言與思想,且已形成識鑒,好與古哲為友”(約翰·埃德溫·桑茲《西方古典學術史》中譯本),這句話就很像孟子“知人論世”而“尚友”之說。當然,西方古典學者對知識的興趣更高,更加在意“博學”的稱譽。
孔子的三階段人格教育論,以經典文獻教育為人格養成的初始階段,但隨著經典文獻的擴展,以及“文學”觀念的變化,經典教育貫穿于傳統士人教育的全過程。由于歷史的原因,孔子非常推崇《詩經》,認為《詩經》包含了所有的思想觀念,所以子夏說《詩經》“昭昭乎若日月之光明,燎燎乎如星辰之錯行,上有堯舜之道,下有三王之義”(《韓詩外傳》)。漢代之后,經典學術快速發展,“六經”在文化和意識形態建設方面形成分工,共同構成社會主流思想的核心,雖然專攻一經為士人之常態,但士人必須學習和熟知所有儒家經典,形成必備的知識修養。從社會或自我認知的角度來說,諸子之學亦可備儒家經典之補充。所以,孔子人格教育的第一階段主要以儒家經典和諸子為主要內容。
由于“禮”有著特定時代性,其規范性隨著時代而不斷變化,社會價值也不斷減弱,傳統社會士人的行為規范主要體現為政治姿態和出處方式,而能夠在這方面進行有效教育的主要是史著。中國古代史著除了為統治者提供歷史鑒戒之外,主要記錄了不同階層的個體的政治行為和命運,所以,史著學習其實就是一種政治理念、政治規范、政治策略的訓練,并能從不同的人生形態和命運中汲取經驗和教訓,形成自己的社會行為模式。左宗棠說:“讀書時,須細看古人處一事、接一物,是如何思量,如何氣象,及自己處事、接物時,又細心將古人比擬;設若古人當此,其措置之法,當是如何;我自己任性為之,又當如何。然后自己過錯始見,古人道理始出。斷不可以古人之書,與自己處事接物為兩事也。”(《左宗棠全集·書信一》)所以,對于士人來說,史著教育的目的更多是養成社會政治行為的準則和應變能力。
孔子“成于樂”說的是造就精湛深遠的精神境界,涉及審美教育。對此,孔子還有另一種說法:“游于藝”(《論語·述而》)。由于“樂”過于專業,且應用范圍較小,所以后世以詩詞歌賦等經典教育取代了樂教。詩詞歌賦是古代士人的基本素養,也是古代士人的精神故鄉。中國古代的文學經典非常繁富,且具有很高的美學水準,各種審美文體、鑒賞理論、創作理論都很發達,它們是中國古人以情化人、超越現實、升華自我、建構生活意義等的重要方式。中國文化將這部分文獻置于集部,與經、史、子部并列,相關文獻的經典化更為活躍、豐富。
就人格教育而言,傳統經典教育還強調“知行合一”的方法。王陽明認為,外在知識離卻了本心之真,便容易被私欲所利用,或者使人沉溺其間。只有知行合一,才能復歸于良能良知,使得經典學問有用于世,有用于己,賦予經典活潑潑的生命力。所以,古代經典教育,往往伴有自我體驗、省思、相互砥礪切磋和社會實踐。這也是古代經典教育常以書院形式開展的主要原因之一。
中國古代的士人教育主要是經典教育,而人格的三階段構成也與經典文獻的經史子集四部構成相吻合,“四部”皆屬于古代“文學”經典,它們既是文化的載體,也是人格教育的材料。“四部”分類顯示了古人對“文學”經典的體系性、功能性的自覺認知。
中國傳統“文學”與西方古典學,在文化整體意識和文化精神傳承、文獻本體觀念、闡釋及整理方法等方面,有著共通性。所不同的是,中國古代“文學”的經典文獻不限于“六經”,還包括歷代各種類型的優秀作品,其“經典”是一個開放的概念;更為重要的是,古希臘羅馬文明早已終結,寫就其典籍的古希臘語、拉丁語也成為絕響,因此,西方古典學者的知識興趣,時時超逸出文化傳承的愿望,而中國古代“文學”在過去2000多年里,除了建構起國家意識形態和民族文化特質外,還孵化出多層次的社會生活和個體精神,是一個不斷發展的、有著巨大創造力的文化生命體。中國古代本就存在著文化根基之學的觀念、體制和實踐,從民族文化傳統出發,借鑒西方古典學,形成獨特的知識體系、話語體系,才能形成中國自己的古典學科,才能擔負起傳統文化傳承創新的新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