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李小榮
內容提要:宋元明清禪宗語錄在傳播接受唐詩名篇時,其常見類型有四:單篇完整型、單篇摘句型、單篇活用型和多篇組合型;傳播接受的語境則可分成三種:觸景生情型、借題發揮型和詩情劇化型。若就其體現的詩禪互動之關系而言,主導層面是“以詩證禪”“以詩釋禪”,而二者和“以禪喻詩”一樣,思想出發點都在詩禪一致、詩禪相通。
關 鍵 詞:禪宗語錄/唐詩名篇/傳播接受/詩禪關系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項目編號11BZW074),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支持計劃項目(項目編號NCET-11-0902)階段性成果。
近年來,有關唐詩傳播接受之研究,漸漸成了一個頗為熱鬧的話題,尤其王兆鵬先生及其率領的團隊,還用計量分析法推出了唐詩排行榜①,引起筆者濃厚的興趣。不過,王先生等人只考慮了唐詩在俗世的傳播接受,很少注意禪宗語錄中的唐詩名篇。其實,叢林上堂說法、早參、晚參、拈古、頌古時征引唐詩之例觸目皆是。舉例來說,明末清初釋凈挺《云溪俍亭挺禪師語錄》卷一一共有173首“頌古”之作②,除凈挺自撰者外,多數引自前人作品(像《五燈會元》之偈頌等),據筆者初步統計,完全引唐詩為“頌古”者有52首,部分用之者4首,兩者相加,占“頌古”總數近三分之一,比例之高,令人稱奇。此外,叢林引用唐詩名篇,也為詩禪互動關系之研究提供了鮮活的史料,很值得深入檢討。
一 傳播接受之四大類型
統觀宋元明清禪林對唐詩名篇的傳播接受,最常見者有四大類型:
(一)單篇完整型
這一類型所引唐詩以五、七言絕句為主,它們既可表現禪師的機鋒,因時制宜地引出參禪話題,也可用作總結性的頌古。所引詩句,順序和原詩相同,文字方面則偶有差異,但多未改變原詩主旨大意。如《嘉泰普燈錄》卷二七載北宋臨濟宗楊岐派僧人佛眼清遠對“罽賓斬師子尊者”話頌古曰:“楊子江頭楊柳春,楊華愁殺渡頭人。一聲羌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③此詩引自晚唐詩人鄭谷《淮上與友人別》④。但文字稍異,像“渡頭”“一聲羌笛”,原詩分別作“渡江”“數聲風笛”。再如明末清初拙禪師說《磬山牧亭樸夫拙禪師語錄》卷一云:
九日小參:“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大眾!且道者一人是阿誰?羞將短發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整冠。(《嘉興大藏經》,第40冊,第501頁下)
九日,即重陽節。此日上堂參禪,樸夫觸景生情,自然想到了王維十七歲時的名作《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并用頂針修辭引導禪子們思考所少“這一人”是誰,且給出了戲劇化的場景敘事:如果風把帽吹走之后露出了本來面目(短發形象),要不要再請人幫忙整理衣冠?
(二)單篇摘句型
這一類型只摘取唐詩中的名句,常見形式有三種:
1.雙句連用型
該型摘出的兩句詩,前后連貫。如北宋法眼宗僧釋道原《景德傳燈錄》卷二五載法眼文益弟子洪州觀音院從顯禪師上堂時,有僧問:“恁么人出頭來又作么生?”師曰:“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⑤詩摘自王維五律《終南別業》(或作《初至山中》《入山寄城中故人》)之頸聯,詩句正好解釋緣起緣滅之佛理⑥。
2.雙句分拆型
它指禪師把摘引的兩句詩分開使用,從而使每一句都具有相對獨立的語義。如清初臨濟宗僧普明香嚴禪師說《香嚴禪師語錄》載其上堂云:“‘兩個黃鸝鳴翠柳’,逗漏那邊消息;‘一行白鷺上青天’,發揚者里家風。若是伶俐漢,一時覷破。……今日曾居士設齋堂中,大好供養。”(《嘉興大藏經》,第38冊,第609頁中)此處兩個七言句,摘自杜甫《絕句四首》(其三)之前兩句,作者借用原詩描述的遠景(那邊,聽覺)、近景(這里,視覺)來提醒當下的聽法者,無論聲、色,都應勘破,也不應有彼此之分別心。
3.單句摘引型
它指禪師說法參禪時,只引用唐人名篇之單一詩句。如南宋釋祖慶重編《拈八方珠玉集》載兩宋之際曹洞宗名僧宏智正覺拈古云:“山僧即不然。如何是百丈真?瀉巖泉一派。如何是和尚真?帶雨竹千竿。且道畢竟如何?切忌尋聲逐響,山僧恁么也是‘對影成三人’。”(《續藏經》,第67冊,第637頁中)最后這一五言句,摘自李白《月下獨酌四首》(其一)第四句,其關鍵詞“影”正好道出了正覺對僧人“寫真”(也叫邈真)的理解,即畫像雖可表現人物情態,然從本質講,它只是“影”,虛幻而不實,故不可當真。
(三)單篇活用型
單篇活用型的情況最為復雜,它有時和前文所說單篇完整型、單篇摘句型在表現形式上差別不大,但更重視場景的轉換和語境的變化。大致說來,它主要有三個亞型:
1.全篇活用型
該型引詩往往以五七言絕句為主,文字與原詩相較,差別雖小,然境界迥異。如明末曹洞宗高僧道盛說《天界覺浪盛禪師全錄》卷七“室示”云:“昨宵偶得一境,見觀音大士,相接甚歡,吟《自慶生》詩曰:‘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清夢中,花發知多少。’”(《嘉興大藏經》,第34冊,第637頁下—638頁上)此《自慶生》詩,顯然活用(也有反用)孟浩然《春曉》而成,為了突出“宵夢”,把原詩第三句“風雨”改作“清夢”,為了強調“慶生”,則把第四句“花落”換成“花發”(此即反用),故詩境煥然一新。清初超永編《五燈全書》卷七七又載嘉興海門雪岑涌禪師上堂云:“真個春眠不覺曉,醒來處處聞啼鳥,連朝風雨苦何多,吹落紅香無意掃。無意掃,休懊惱!子規枝上語諄諄,勸道不如歸去好。”(《續藏經》,第82冊,第409頁下)其前四句,不但把原詩五言拓展為七言,而且主旨大變:原詩淡淡的憂傷、嘆息,在此變成了極度的怨苦。第五句用頂針修辭,既承接了第四句,又為最后一句勸化禪子歸依佛法做了很好的鋪墊。
2.局部活用型
此型表現方式比較靈活,或仿擬原詩句式結構,或增改、刪減、壓縮原詩詩句,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如《古尊宿語錄》卷二八載《舒州龍門佛眼和尚語錄》云:
端師翁忌辰上堂: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綠水流。綠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湖南舊說老楊岐,失卻金毛師子兒。江南江北無覓處,龍門今日順風吹。順風吹,啰啰哩,水急風高下釣磯。(《續藏經》,第64冊,第39頁中)
端師翁,即北宋臨濟宗楊岐派僧釋守端,佛眼清遠之師法演即嗣其法,故清遠稱之為師翁。在師祖忌日上堂時,清遠所說法語的前四句,一眼便知仿崔顥《黃鶴樓》前部分而來,“白云”一詞應是雙關,一方面契合師祖的法號,一方面與忌日主題吻合。后半部偈語之“龍門”,則是清遠之自指。清初臨濟宗僧行省說《虛舟省禪師語錄》卷一則載禪師為子聘張居士小參時,有僧問:“黃鶴一去,白云悠悠,去即不問,今仍在否?”師云:“杖頭指出逍遙路。”(《嘉興大藏經》,第33冊,第372頁中)其間,僧人問話的頭兩句,則是對《黃鶴樓》頷聯的壓縮,只摘引原七言句部分語詞,旨在引出“去后”話頭。
元了堂說《了堂惟一禪師語錄》卷二則謂師上堂曰:“車馬喧闐,利名捷徑。紅塵浩浩,酒色樊籠。汝等諸人,要識文殊普賢大人境界,更莫外求!拈主丈:朝悠悠,暮悠悠,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續藏經》,第71冊,第457頁中)了堂的“三、三、五、五”句式的結偈,相對王之渙《登鸛雀樓》原詩而言,結構大變(從齊言變成雜言),但也不妨理解為是在部分引用基礎上的再創作,因為了堂四句偈,詩歌節奏變緩了,邏輯結構為“抒情→議論”,原詩則是“寫景→議論”。
3.單句引申型
此型表現方式是以某一唐詩名句開頭,然后引申成一首完整的說法偈頌。清初臨濟宗僧定冽說《溈山古梅冽禪師語錄》卷上載其中春示眾曰:“二月春風似剪刀,剪成華瓣滿山腰。華開不耐世尊眼,一任含芳各自夭。”(《嘉興大藏經》,第39冊,第791頁中)該頌首句借用賀知章《詠柳》末句起興,并用頂真辭格展開系列聯想,似剪刀之春風剪出滿山遍野的春花,它們雖未入世尊法眼,卻各自充滿了勃勃生機,并聽任自然而因緣生滅。
(四)多篇組合型
多篇組合型是指在同一說法場合或頌古之作中,引用(活用)兩首(或以上)詩作。較重要的表現方式有二:
1.唐詩之間的組合
這種組合較為常見,如清初曹洞宗僧弘瀚說《博山粟如瀚禪師語錄》卷一載師上堂論臨濟宗義玄“四料簡”時云:
如何是奪人不奪境?師云: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黃鶴棲(樓)。如何是奪境不奪人?師云: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如何是人境兩俱奪?師云: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作古丘。如何是人境俱不奪?師云:新豐市里行人度,小苑城邊獵馬回。⑦(《嘉興大藏經》,第40冊,第451頁中-下)
于此弘瀚禪師引用了盛唐三位著名詩人的作品,即崔顥《黃鶴樓》(首聯和尾聯)、李白《登金陵鳳凰臺》(頷聯)、王維《和太常韋主簿五郎溫湯寓目之作》(頸聯)。而“四料簡”——“奪人不奪境”“奪境不奪人”“人境俱奪”和“人境俱不奪”中的“人”,指主觀存在,境指客觀存在;“奪”與“不奪”,全因對象自身實際情況而決定。弘瀚所引四聯詩,恰恰都能反映主、客關系。
2.唐詩與非唐詩的組合
這種組合形式中的詩句,既有唐詩名句,也有非唐詩名句。如清初臨濟宗僧金粟行元禪師說《百癡禪師語錄》卷一謂師上堂:“僧問:如何是奪人不奪境?師云:有約不來過夜半。如何是奪境不奪人?師云:閑敲棋子落燈花。如何是人境兩俱奪?師云:千山鳥飛盡,萬徑行蹤絕。如何是人境俱不奪?師云:蓑衣竹笠翁,獨釣寒江雪。”(《嘉興大藏經》,第28冊,第3頁下)此處與前引弘瀚一樣,回答的都是臨濟“四料簡”問題,然所引詩句迥然有別。其中七言句出自南宋趙師秀《約客》,而五言句則整體引用柳宗元《江雪》,僅文字略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