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化個人主義”并不意味著原子化或者去社會化,只是個人之間的關系徹底擺脫了各種先在性,而是基于平等的協商與合作進行推展。譬如,家庭不再是一個基于或者服從于某種恒久的情感或者其他紐帶而鍛造的理所當然的穩定組織,一切家庭事務不再是由丈夫或者妻子為主做出,而是夫妻之間就事論事的協商和妥協,協商和妥協構成一個家庭維續的紐帶。在這個意義上,個人與社會的關系在“制度化個人主義”那里表現為“合作的或者利他的個人主義”(co-operative or altruistic individualism)[44]而非傳統的集體主義。
“個體化”作為個人主義發展的新階段的觀點在日常生活領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證實,也引發了一些爭論。愛博爾特認為,更應該從“過度分化”的邏輯來理解個體化社會;再組織而非制度才是晚期現代社會整合的基礎,“組織化的個人主義”(organizational individualism)才是個體化的核心;“規范性的個體化”(normative individualization)發揮著在個體化背景下的協商、協調以重建社會整合的能動作用。[45]愛博爾特的觀點同貝克的理論之間沒有本質的區別,只是把哈貝馬斯及魯曼以及更早的經典社會學家的社會分化理論引入到個體化構成邏輯的詮釋中,從而有效地改變了貝克理論的抽象性,如對過度分化與個體化之間關系的詮釋,使個體化何以構成的問題變得更加具體;“規范性的個體化”的引入則使貝克所鼓吹的亞政治的動源有了保證,“組織化的個人主義”強調了“亞政治”的落腳點。
關于個體化與個人主義,貝克強調了二者的區分,一些學者也認為貝克的個體化同個人主義無涉,個體化內在地是一種非文化的(non-cultural)的過程,而個人主義本質上是一種道德的和文化的存在,個人自由與文化寬容是其文化重點。[46]針對貝克個體化理論的文化缺失的弊病,霍特曼等人認為,個體化與個人主義是不可分割的,在韋伯的文化社會學中就有了個體化的線索,個人主義處在個體化的核心位置,后者是對個人主義的社會意義的提升,只是到20世紀60年代末期,個體化作為一種“反文化的”(counter culture)力量才開始凸顯。這個時期,馬克思的“異化”概念與韋伯關于工具理性的批判視角重新進入西方思想的核心,成為社會和思想界大規模反思和批判西方理性化的現代制度對人的壓制和去個性化的武器。以此為武器,法蘭克福學派的學者們批評現代資本主義的理性化制度中精致的勞動分工、等級化的權力結構只要求人們服從狹隘的和技術化的角色,國家官僚制、資本主義企業、大學和研究機構都把人當作理性化機器上的功能單一的齒輪。針對這種嚴重的壓制和異化,逃離系統(escaping the system),滲透和改變社會而非服從社會,追求自由的、有創造力的和自主的個人成為當時最響亮的回音。兩種“自我”(self)概念因此而得以生長:一種是“日常的”(mundane)、“保守的”(conventional)和“社會化”(socialized)的自我,是社會及其各種制度的虛假的(false)或非真實的(unreal)產物;一種是未被社會及其諸制度所污染的“崇高的”(higher)、“深層的”(deeper)、“真實的”(true)或者“本真的”(authentic)自我,是“自然的”自我。新時代的精神就是回歸這種“精神性的自我”(spiritual self)。[47]頗有意思的是,這種在當時看來是離經叛道的反文化運動僅僅在半個世紀之后就成了現代人類社會的支配性文化,個人主義之前的批判對象現在被個人主義所支配,極力迎合個人主義的各種主張:科學管理主義被一種“新的資本主義精神”所取代,彈性、自主、創造、革新、卓越、積極、隨時準備改變、顧客至上變成其關鍵詞;從教會宗教轉向個人精神信仰;消費文化也從“大眾消費主義”(mass consumerism)轉向迎合個人主義;關于個人自由的政治沖突標志著文化政治時代的到來,在其中,老式的階級主題被擴張個人自由、克服異化和深化民主參與的文化渴望所遮蔽;社會價值觀從物質主義的經濟社會主義左派向強調人性解放、個人自由和自我表達的后物質主義的文化社會主義左派轉變。[48]
顯然,霍特曼等人對“個體化”的理解與貝克原初意義上的“個體化”的側重點并不完全一致,后者強調了個體化的斷代史,看到了個體化的反抗,但忽視了個體化反抗的前史,即忽略了以個人主義為目標的現代性過程恰恰生產出壓制個人的系統力量的機制。從這個角度看,霍特曼等人彰顯了個人主義的連續性和文化性,對貝克的理論具有補充作用,但也忽略了晚期現代性中的個體化的獨特性。當然,霍特曼等人并不滿足于對個體化的上述闡述,而把研究重點放到了個體化的現實悖論問題上:一方面是個體化必定要承擔一種新的但尚不可知的社會控制形式;另一方面是道德個人主義產生了對其對立面的排斥。[49]在這個方面,霍特曼等人的觀點實際上是給貝克的“制度化個人主義”補充了一個腳注,表達了人不甘愿被“個體化”這一晚期現代性的制度特點裹挾,而努力超越之,以重建人之精神存在的渴望。這種個人主義不是功利主義,也不是制度化個人主義,同樣不是政治個人主義,而是美學和表達型的,但其又不退縮到個人的心靈世界內部,而是外向的,以通過改造個人來反抗技術支配的世界為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