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知不及”與晁氏所引的“不智”稍有出入。宋代范處義反駁韓愈之《議詩序》,即引作“知不及”(20),則在宋代開始就已經有“知不及”和“不智”兩個不同的版本。歷代對此的理解也不同,大致有兩大類:(1)時代相隔久遠,無法得知。范處義云:“子夏猶知不及,漢去詩益遠,何自而知之?”(2)學力、領悟尚未達到。程子云:“《詩大序》孔子所為,其文似《系辭》,其義非子夏所能言也。”(21)學者多從此說,如王得臣、晁說之、員興宗、楊慎等。但結合二、三點,韓愈明顯是在反駁、推倒《詩序》,歷代學者的解釋卻是以尊崇《詩序》為前提,這與韓愈要表達的意思并不一致。私以為“不智”應是最接近原貌的版本,一是,“不智”與“不道”、“不敢”在語言表達上前后一致;二是,韓愈認為《詩序》暴揚私闈、不諱君王,如此荒誕不經,必定不是子夏這樣“可與言詩”者寫出的;故從整個語境和前后文意,及韓愈對《詩序》的歷史態度來說,“不智”都應該是指“不明智”的意思。
第二點“暴中冓之私,《春秋》所不明不道”,所謂“暴中冓之私”,《詩序》中有很多諷刺統治者荒淫的內容,如齊襄公與其妹文姜通淫之事,《南山序》云:“刺襄公也。鳥獸之行,淫乎其妹。大夫遇是惡,作詩而去之。”《敝笱序》云:“刺文姜也。齊人惡魯桓公微弱,不能防閑文姜,使至淫亂,為二國患焉。”《載驅序》云:“齊人刺襄公也。無禮義,故盛其車服,疾驅于通道大都,與文姜淫播其惡于萬民焉。”這些都是直接諷刺襄公與文姜的鳥獸之行。又如《墻有茨序》、《君子偕老序》、《鶉之奔奔序》等,諷刺衛宣姜與公子頑淫亂宮闈;《株林序》、《澤陂序》譏諷陳靈公與夏姬淫亂,等等。韓愈認為此乃“《春秋》所不明”,《詩序》也不應暴揚在光天化日之下。如齊襄公與文姜淫亂,桓公三年《春秋》載:“九月,齊侯送姜氏于讙。公會齊侯于讙。夫人姜氏至自齊。”《左傳》云:“齊侯送姜氏于讙,非禮也。凡公女,嫁于敵國,姊妹,則上卿送之,以禮于先君;公子,則下卿送之。于大國,雖公子,亦上卿送之。于天子,則諸卿皆行,公不自送。于小國,則上大夫送之。”《春秋》乃以“送”字刺襄公無禮。《春秋》以禮定褒貶,往往微言大義,對于齊襄公與文姜的鳥獸之行,僅云“送”“會”“至自”而已(22)。又公子頑與宣姜之事,《春秋》并無記載。范處義云:“大抵《春秋》雖嚴,而其辭深而婉;《詩序》雖通,而其辭直以著。”(23)《詩序》的表達方式與《春秋》迥異,前者直刺淫亂,后者隱晦深微,故韓愈認為《詩序》不合于“六經之志”。孔子云:“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潔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24)“六經”以“禮樂”為核心,今《詩序》斥言君王乃與“溫柔敦厚”不合,故韓愈云“子夏不序《詩》”。
第三點“諸侯猶世,不敢以云”,也就是避諱君王的問題。子夏生活在春秋末至戰國初,此時《詩》中最后一位諸侯陳靈公也早已離世,故韓愈所謂“諸侯猶世”應是指諸侯后代尚且在世。要知道,《詩序》諷刺某君王往往直接點明,如“《雄雉》,刺衛宣公也”“《考槃》,刺莊公也”“《蟋蟀》,刺晉僖公也”等。于公子大夫之類更直呼其名,如“《有女同車》,刺忽也”,忽乃鄭莊公世子;“《車鄰》,美秦仲也”,秦仲乃周宣王大夫;“《墓門》,刺陳佗也”,陳佗乃文公之子,等。《詩序》毫無忌憚地斥言君王權貴,韓愈認為在諸侯猶活躍于歷史舞臺之際,公然刺其先祖,或不被諸侯所容,故云“不敢”(25)。韓愈自身即有“不敢”之事,談到排斥釋、老,其云:
圣人之作《春秋》也,既深其文辭矣,然猶不敢公傳道之口授弟子,至于后世然后其書出焉,其所以慮患之道微也。今夫二氏至所宗而事之者,下及公卿輔相,吾豈敢昌言排之哉?(26)
此時貞元十二年,該年四月德宗命徐岱等與沙門鑒虛、道士萬參成等講論三教(27)。鑒虛云:“元元皇帝天下之圣人,文宣王古今之圣人,釋迦如來西方之圣人,陛下是南瞻部洲之圣人。”(28)德宗大悅。足見,三教合流之風盛行。韓愈提到王公貴族、公卿輔相皆事佛、老,若此時公然著書以排之,豈不是自掘墳墓?此韓愈之不敢為之事,以此揣度《詩序》之斥言美刺,認為子夏必“不敢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