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政治異化會造成政治理解的困難。如果政治異化分裂了私人與公民,那么人與人之間的聯系,究竟是私人與私人之間的聯系,還是公民與公民之間的聯系呢?該問題追問的是個人與他人發生物質聯系與實際交往的場所在哪里。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的二元結構保留了兩種截然不同的交往關系:市民與市民之間的社會交往和公民與公民之間的政治交往。那么理解真實個人的現實性究竟是來自于市民的社會層面,還是公民的政治層面呢?
可以說,這一問題的產生來自于政治異化的障眼法。政治異化具備著意識形態的功能,它以一種不真實的現象遮蔽著社會的現實性內容,并且制造了某種幻覺,似乎我們能夠在市民與公民之間做出選擇,實際上這個問題的提出本身就是政治異化提供的選擇困難。從認識論上來看,政治異化提供給一個分裂的解釋結構來理解現實性內容,一旦從分裂的幻覺出發獲得的只是對幻覺的解釋。況且政治異化在思想領域不斷生成與之配套的哲學和意識形態,非真實的事物在觀念的加工之后變為迷信,進而假扮為真實的事物。馬克思從政治異化的現象出發,追問人與人唯一可能真實交往的場域,其實是在確定認識政治的起點坐標,正如阿爾都塞的評論:如果真實的人于其自身之外找到他們的真理,那么這種真理只能是不真實的,即只能是一種現實的異化。這種真理的現實性必定不是它自己的(12)。
《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之所以大幅批評黑格爾的國家學說,是因為黑格爾選擇從政治國家的視角來理解并且嘗試克服政治異化,但他所立足的政治國家并不是現實的政治國家,這個政治國家不僅不存在于普魯士,也不存在于現代世界,因此他只是從實存的市民社會原則推導出邏輯的政治國家原則,后者完全從屬于邏輯的范圍內。黑格爾從政治國家的視角克服政治異化,卻進一步肯定了“顛倒的世界”。馬克思批判的基本觀點揭示了這種主張中的錯覺;國家不是人的真正的世界,而是另一個世界和一個非現實的世界;只有在一種與人的實際關系矛盾的虛構權利中,國家才解決實際的矛盾(13)。
馬克思的批判是對“顛倒的世界”再做一次顛倒,即邏輯的事物變為事物的邏輯,后者是從市民社會的自身原則出發理解政治。即便這種社會關系是值得批判的,市民社會中的資產者是有局限的存在者,他們缺乏自由也缺乏政治的普遍性,甚至他們都不能理解市民社會的運行機制,但是他們至少反映了真實的、非思辨的社會關系。《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批判結果就在于,馬克思逐漸明晰了現代社會中的社會關系是理解現代政治的關鍵。所以,顛倒黑格爾的政治哲學并不意味著批判的結束,它只是正確地描述和理解了政治異化,批判的任務才剛剛開始。
通過社會關系來理解政治,是近代政治哲學發展線索的重大轉變,社會關系不單單是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聯系,它更能反映政治與經濟在社會中的交互作用,并由此揭示歷史運動的基本原則。馬克思從這里出發,隨后的研究逐漸深化了對社會關系的理解。例如《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著名的異化問題,是討論勞動關系的異化形式及其產生的社會機制;《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有關“生產—交往形式—個人活動”的討論,是沿著社會關系的歷史變遷,勾勒出歷史發展的一般原則。因此,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回應的“盧梭問題”,是歷史唯物主義誕生階段的初步形象,而它與近代政治思想史中的理論淵源,意味著思想史研究能夠進一步豐富歷史唯物主義的歷史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