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民社會的原則造成了現代人錯誤的自我理解。馬克思批評的人權是市民社會成員的私人權利被抬高到普遍的人權,反過來定義了現代人的自身形象⑦,人們只從私人權利出發進行自我理解。在社會機制的運作中,真實的個人并不如抽象的私人權利重要,私人權利就逐步在社會中取代了人的自我理解,資產者的權利代表了普遍的人權。既然如此,如果該人權是值得維持的話,那等于維持私人與公民的對立以及整個社會的分裂狀態⑧。
馬克思與盧梭分享著類似的表述,但卻有著重大的區別。這個區別是,盧梭哲學中人的分裂被還原為政治狀態(公民)與非政治狀態(私人)的區別,個人需要通過自我教育成為真正的公民;但對馬克思而言,人的分裂是市民社會領域實存的現象,是作為利己主體的資產者與國家所要求的公共性之間的矛盾。作為資產者,市民社會成員并不是政治的動物,一旦政治國家要求資產者介入政治的時候,他又要偽裝成公民,將私人的利益假扮成公共利益。因此,人的分裂是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之間矛盾導致的結果,而不是建構政治國家的起點。
《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從盧梭問題延伸到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的關系問題,是青年馬克思解讀政治思想史的重要貢獻。馬克思談論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的顛倒,表面上是直接針對黑格爾的,但他再度引出盧梭問題是為了說明政治國家沒有解決人的分裂問題。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的分離形式是實存的政治狀況,所以人的分裂問題也依然實際存在于社會生活之中,盧梭問題也由此保持著歷史現實性的維度。
在政治思想史方面,盧梭問題在政治哲學中所具有的現實性維度,促使馬克思在評論黑格爾法哲學的過程中意識到,盧梭問題依然構成對黑格爾哲學的質疑,特別揭示了當時德國政治現實性中的矛盾。同時,馬克思以自己的方式重新提出盧梭問題,就形成了《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文本中黑格爾與盧梭再度對話的關系,黑格爾與盧梭哲學之間的張力也通過馬克思的批判再度顯現出來。與此同時,馬克思也在處理過往哲學的關系時發展著自己的哲學。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我們同樣能夠找出馬克思本人對于盧梭問題的轉換與處理,這里的轉換既是對盧梭問題的回答,也沖擊了近代政治哲學的發展邏輯。
三、通向歷史唯物主義:政治異化的指認與批判
1843年的馬克思對盧梭問題的突出轉化,在于他沒有把人的問題局限在人本主義的見解里。人本主義通常會將人的分裂問題歸結為人自身,現代人通過自我教化來克服自身的分裂。馬克思的基本立場是,現代人的分裂僅僅是現象,而非原因。人的分裂是政治分裂作用于現代人的結果,人的分裂其實是政治分裂在人身上呈現出的現象。這種分裂既是因為市民社會的功能性分割所致,市民社會的運轉機制決定了市民社會成員的社會性質;另一方面,也是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的分離形式所造成的分裂效果,更是現代人分裂的根本原因。關于這一點,馬克思有明確的說法:“市民社會和國家是彼此分離的。因此,國家公民也是同作為市民社會成員的市民彼此分離的。這樣,他就不得不與自己在本質上分離。作為一個現實的市民,他處于一個雙重組織中:處于官僚組織——這種官僚組織是彼岸國家的即不觸及市民及其獨立現實性的行政權的外在的和形式的規定——和社會組織即市民社會的組織中。但是,在后一種組織中,他作為一個私人處于國家之外;這種社會組織不觸及政治國家本身。”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