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際的傅山(1607-1684)也是如此,他說:“《性惡》一篇,立意甚高,而文不足輔之。‘偽’字本有別義,而為后世用以為詐偽,遂昧從人從為之義,此亦會意一種。”[4]1307這是說,《荀子·性惡》篇屢稱之“偽”字,宋人如二程等“用以為詐偽”,是“昧”于其作為“會意”字的“從人從為之義”而做出的錯誤解釋。“偽”字“從人從為”,本來就有特定的“人為”之義,又何必要刻意地訓為“虛偽”“詐偽”呢?傅山在《荀子·禮論》篇的評注中又進而指出:“‘性偽’文:‘性者,本始材樸也;偽者,文理隆盛也。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性偽合,然后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此明言禮全是偽也。”[4]1288這是說,荀子與“性”相對的“偽”,內涵就是“禮”,是指“人為”中的禮義行為。
到乾嘉時代,同情荀子的學者們就更多了。如《四庫總目提要》里紀昀(1724-1805)就說:“至其以性為惡,以善為偽,誠未免于理未融。然卿恐人恃性善之說,任自然而廢學,因言性不可恃,當勉力于先王之教。……其辨白‘偽’字甚明。楊倞注亦曰:‘偽,為也。凡非天性而人作為之者,皆謂之偽。故偽字人旁加為,亦會意字也。’其說亦合卿本意。后人昧于訓詁,誤以為真偽之‘偽’。”[5]錢大昕(1728-1804)、章學誠(1738-1801)、郝懿行(1757-1825)等也看出了這一問題。
上面《正論》《禮論》《正名》《性惡》篇的三十五例“偽”字,其內涵不是與“義”相對,就是與“禮義”相類;不是名之以“文理隆盛”,就是稱之為“禮義法度”之所“生”。特別是從“圣人化性而起偽,偽起于信而生禮義,禮義生而制法度”,“圣人之所以同于眾,其不異于眾者,性也;所以異而過眾者,偽也”,“凡所貴堯、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偽,偽起而生禮義”諸說來看,這里的“偽”顯然并非指一般的“人為”,而是有著特定的內涵,指的是道德理性之為。一般人的行為不足以將圣人與眾人區分開,只有道德理性之為才是“圣人之所以”“異而過眾者”,這種“偽”,價值內涵非常清楚,以一般的“人為”名之,實在是抹殺了荀子所謂“偽”的特定價值,誤讀了荀子。所以黃震、《四庫全書總目》認定荀子是“以善為偽”,傅山“明言”荀子所謂“禮全是偽”。因此,不論從荀子本文來看,還是從后來有見的學者的分析來看,說《荀子》這些“偽”字的內涵并非一般意義上的行為、作為,而是指具有特定意義的“人為”——理性之“人為”,是完全經得起檢驗的。
梁濤最近著文,提出:《荀子·性惡》篇的“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之“‘偽’據郭店竹簡應作‘’,指心之思慮活動、心之作為。”他認為,“‘偽’《荀子》中也用作詐偽之意……這些偽都是負面的,是需要禁絕的,與荀子正面主張的偽是根本相對的。很難想象荀子會用同一個字去表達兩個相反的概念,合理的解釋是兩個概念是用不同的字來表達的,一個做‘偽’,指虛偽、詐偽,一個做‘
’,指心經過思慮后做出的選擇、行為,這不僅于文字有據,也符合荀子‘心慮而能在為之動謂之偽’的定義。”[6]此說很有創意,但擅自改字為訓,實質是對《荀子》這些“偽”字的內涵和意義缺乏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