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大字典》取許慎(58-147)《說文解字》說解“偽”:“偽,詐也。從人,為聲?!币虼艘浴捌墼p、假裝”為“偽”的本義,以“人為”為“偽”的引申義。[2]《漢語大詞典》則以“人為”為“偽”的第一義項,以“奸偽、欺詐”為第二義項,以“偽裝、假裝”為第三義項。[3]筆者認為,比較起來,《漢語大詞典》的解釋恐怕要好一些?!皞巍笔菚庾?,應該是“從人從為,為亦聲”,所以“人為”當為本義。③但“人為”有邪有正、有好有壞,引申之,就有“奸偽、欺詐”之“人為”,也有合乎道德理性之“人為”。④《漢語大詞典》正確地依次列出了“偽”的“人為”義和“奸偽、欺詐”義,卻漏掉了“偽”的道德理性之“人為”義。《漢語大字典》不僅忽視了“偽”的道德理性之“人為”義,還顛倒了“偽”的本義與引申義,問題就更嚴重了。
明了“偽”字意義的來龍去脈,我們就可以肯定,《荀子·正論》《禮論》《正名》《性惡》四篇的三十五例“偽”字,完全不必改讀為“為”,完全可以以本字為訓。但它們到底是指一般的“人為”,還是指具有特殊含義的“人為”,則是一個不能回避的問題。
從楊倞注“矯其本性”來看,楊倞是將這種“偽”當成了含有特殊義的“人為”,不過它不是“奸偽、欺詐”之“人為”,而是道德理性之“人為”。這一點,物雙松謂之“善”,久保愛謂之“禮”,說得更清楚。
也許是受通行的《說文解字》許慎說的影響,宋儒一般都以“欺詐、假裝”為“偽”的本義,忽視了“偽”還有道德理性之“人為”義的一面,因此對荀子學說頗多誤解。比如程顥(1032-1085)、程頤(1033-1107)兄弟就一再說:“荀卿才高學陋,以禮為偽,以性為惡,不見圣賢。雖曰尊子弓,然而時相去甚遠,圣人之道至卿不傳?!?《二程外書》卷十)“如荀子謂‘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此語有何不可,亦是馴致之道。然他卻以性為惡,桀紂性也,堯舜偽也。似此馴致便不錯了。”(《二程外書》卷十二)“荀子雖能如此說,卻以禮義為偽,性為不善,佗自情性尚理會不得,怎生到得圣人?”(《二程遺書》卷十八)在程氏兄弟的眼中,“偽”顯然是貶義詞,是“欺詐、假裝”的意思,所以他們對荀子“以禮為偽”“以禮義為偽”、以“堯舜偽也”予以了激烈的批評。
更早一點的劉敞(1019-1068)也是如此。他說:“荀子言圣人之性以惡,言圣人之道以偽,惡亂性,偽害道,荀子之言不可為治?!?文淵閣四庫全書《公是弟子記》卷三)為什么“荀子之言不可為治”?因為“荀子言圣人之性以惡,言圣人之道以偽”。在他看來“惡亂性,偽害道”。顯然,這種“害道”的“偽”意義是負面的,也就是“欺詐、假裝”的意思。所以他覺得不可理喻。
但宋人也有支持楊倞說的。南宋黃震(1213-1280)《讀諸子·荀子》就指出:“至其以為善為偽,則其說雖可驚,其意猶可錄。蓋彼所謂‘偽’者,人為之名⑤,非詐偽之‘偽’。若曰人性本惡,修為斯善。其意專主習而不主性,其說遂墮一偏。而又古今字義漸變不同,如古以‘媚’為深愛,而后世以為邪;古以‘佞’為能言,而后世以為諂。荀子之所謂‘偽’,殆類《中庸》之所謂‘矯’。而擇言不精,遂犯眾罵。不然何至以為善為詐偽之‘偽’也哉?惟其本意之所指,初不其然?!?《黃氏日抄》卷五十五)黃氏雖然認為荀子的“人性本惡”說有“一偏”之弊,但認為荀子“所謂‘偽’者,人為之名,非詐偽之‘偽’”,“古今字義漸變不同”,不能以今律古。尤其可貴的是其“以為善為偽”說,明確地肯定荀子這種“偽”是“善”??梢哉f是對楊倞注的進一步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