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詩與詩人在《前往宏村》《張望西北》等詩中所做的嘗試不同,它置換了象征的一端,一端是充滿象征渴望的古典儀式、意象:祖輩、詩詞、祭拜、氣節,另一端是無動于衷的世界,甚至是戲仿的世界,因此中間的落差、空間顯現出來,兩端得到流通的張力、空間。在《十里鎮落日之一》一節,詩人采用了《路過》中的方式,像“我路過”一樣,“落日”也路過了無數的歷史事物,在構造詩歌的交換空間時,詩人將人類文明進程中人性殘暴的一面集結成一個意象團,從而與西部地貌的開闊、粗獷、壯麗與西部男女的英雄情結、熱情、質樸形成了張力空間。組詩的這個安排,顯示了詩人對同質性神話(它直接源于對生產而不毀除的神話的信仰)的警惕。交換空間的存在,便表現為詩歌中的反諷、張力、悖論,表現為人思維意識中的交流、反思和批判,它使詩歌接受了人類意識的復雜、矛盾和沖突。
現代社會人造物的增殖和詞語的增殖是同步的,劉潔岷是一個詞語擴展型的詩人,對物、景觀的關注在詩歌中對應的是對詞語的關注,已經分析的這類詩歌聚集了他的語言激情。這體現在他的詩歌詞匯量大、富于變化,名詞占據很大比重,意象密集等方面。劉潔岷避開了積累式的結構,在詩歌內部構建交換空間,互相推搡的詩歌元素,形成了內部的互動、消耗,作為寫作技巧,它保證了詞語在詩歌中的語義活力;作為當代詩人精神景觀的反映,它的背后有在非同質的、分裂的當代世界中尋找新的意義生成方式作為支撐,也是對詩人新的綜合能力或新的分裂能力的形成的有力考驗。這首先建立在對物(隨即化為對詞語)的譜系的體察上,再進一步,即對目光本身的書寫上,這是從主題學方面對劉潔岷詩歌的進一步解讀。
詩歌像是神經與情感的癥候,它透露寫作者關于身體與認知器官的使用情形。劉潔岷是對現實事物表現出強烈興趣、并對之懷有意象、符號欲望的詩人:“我拿著一只波動而無形的手/去抓取有聲有色的世界?!盵3]160在這個意義上,詩歌就是一部事物與這只無形而波動的手的相互作用史,一方面是事物的變動史,或倒回去說,是事物的譜系學,另一方面,是抓取的手、是用于凝視的目光史、視角史。
現代家庭、街道、超市,都成為物的殖民場所,現代物品趨向以一次性、塑料化為特征,盡量減少與人的情感互動,為的是保證新的物品在同一場所的順利流通。古典社會中以金石土木為材料的物,其典型特征是它與人能夠互相“滋養”,它可“養”氣,也可“養”人,同時不同人的人格也“養”成物不同的形態、品性,物從而具備了人格、情感特征,在道德、情感方面,它能夠吸收、也能釋放,與人具有互動性、互滲性。而在現代社會,物都在深化塑料化的特性,趨向于零生長、零吸收、零滲透,它們標明自己是“塑料制品”,為自己貼上一次性使用標簽,希望新的物替代自己,越早成為垃圾就越為市場贊賞,被丟棄就是自己的勝利。對于物保持著關注的劉潔岷,在2001年11月寫了關于物的不同體系的兩首詩:《漁薪老屋》和《地球城》。在前一首詩中,“當我如癡如醉地撥開枝條察看老屋的時候”,物與人之間建立了感情,人與物、物與物之間相交互,氣味互相滲透:
被曾祖母睡得極硬極硬的窄床
還有藍格子粗布床單,有著太陽香味的
還有眼光整日都不離灶臺的玉芬姑媽
她的衣裙隔不一會兒就漂浮在水缸的水面上
音容笑貌,隨著井中的水桶降落、升起
還有那只盛潑了妖魔鬼怪的葫蘆瓢
只需一小粒高粱米,母親和小雞
就會從霜霧中咯咯咯地跑來
——《劉潔岷詩選·漁薪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