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趙山奎
內容提要:卡夫卡《變形記》的研究文獻眾多,但從中找出一些清楚明白的“意思”并予以清晰敘述,殊非易事。文本對超自然事件與平凡生活場景的混合,在夢與清醒兩種意識狀態之間的轉換,以及敘述視角的不確定,是造成“評論者的絕望”的若干原因。如果說,在生活的自然真實與文學對生活的變形及再現之間,存在某種不言自明的界限的話,那么,《變形記》早期評論則已表明:解讀者必定被迫把這一界限復雜化,并將其拓展、膨脹為有待進一步澄清的意義空間。
關 鍵 詞:卡夫卡/《變形記》/意義構建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當代批評視野中的卡夫卡學術”(13YJC752042),浙江省哲學社科規劃項目“卡夫卡學術史研究”(12JCWW01YB),國家留學基金資助。
《變形記》(Die Verwandlung)寫于1912年11月17日至12月7日,最初投給了《新評論》(Die neu Rundschau),該刊嫌篇幅太長,要求卡夫卡刪削。雙方溝通未果,遷延之中,卡夫卡撤回了稿件。最終,在布羅德的協調下,新創刊不久的《白色書頁》(Die Weiβen )在1915年10月發表了這一作品,是為《變形記》首刊。緊隨其后,萊比錫的沃爾夫出版社出版了第一個單行本,為該社先鋒文學系列“末日/審判日”(Der jüngste Tag)叢書第22/23卷。這個版本配有奧托馬·施塔克(Ottomar Starke)設計的著名封面畫。
回看百年來《變形記》的評論和解讀,筆者的感覺就如同《審判》中與神父探討了《在法的門前》的種種意見之后約瑟夫·K的感覺:這些意見令人“疲倦”,他“無法仔細考慮從這個故事中引出的所有結論”,“那簡單的故事逐漸變得模糊了,他想要擺脫它的纏繞”。[1](P177)在某種意義上,置身于由卡夫卡的作品滋生出來的“卡夫卡學術”,很像是卡夫卡作品里的人物被作品本身的敘述活動所糾纏。《變形記》研究文獻眾多,但要從中找出一些清楚明白的“意思”而又讓人覺得有些“意思”,并且把這些“意思”弄成一個線索清晰的敘述,殊非易事。康格德在1973年提供了128位作者的141篇學術性評論的摘錄或編譯(英譯文),這些文獻幾乎涵蓋了1970年之前西方批評界的所有關于這一作品的意見。但他覺得難以從中梳理出一個可以接受的線索,以至于他對這些文獻采取了一個最令人詬病的編排方式,即作者的姓氏的字母順序排列(采用文獻出現的時間順序排列或者對文獻進行分類處理的方式顯然會更合理些)。而他本人撰寫的兩篇導論性的文字談的更多的則是作為書名的“評論者的絕望”而非學術史意義的梳理。連這個書名都出自《審判》中的神父:“寫在紙上的東西是不會改變的,不同的看法往往反映的是評論者的絕望。”[1](P177)
其實最初感覺到這種“絕望”的,還不是專業的學者。1917年4月,柏林一個銀行經理西格弗里德·沃爾夫(Siegfried Wolff)博士向卡夫卡寫了一封頗有卡夫卡式風格的求助信。這封表達“解釋之絕望”的信可以看做《變形記》評論史的一個悖論性開端:
親愛的先生,您令我不快。我買了本《變形記》作為禮物送給外甥女。但她不知道如何理解這個故事。我的外甥女把書給她母親看,她也不知道該如何理解。母親又把它拿給我另外一個外甥女看,她同樣無法解釋這個故事?,F在她們給我寫信了。她們要我解釋這個故事,因為我是這個大家庭中唯一有博士學位的人。但是我也一籌莫展。先生!我曾經好幾個月在滿目瘡痍戰場上穿梭于俄國人的槍林彈雨,從沒有退縮過,可眼下我在侄女們中的威望和名聲就要毀了,我受不了這個。現在只有您能幫我了。您必須幫我,因為正是您使我陷入了這個麻煩中。所以請您告訴我,我該如何向我的外甥女解釋您的《變形記》。[2](P129-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