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華的新作《異鄉人》是一部讓讀者停下來,重新審視自己與世界之間關系的書。
在這個急速向前的時代,這樣的停留,是不是既日益珍貴又日漸被漠視?
答案,也許在作者的筆下,也許在讀者的思考中。但《異鄉人》所勾起的鄉愁與家園情懷,可以讓許多人心有所悟——在城市的鋼筋水泥間,在現代人的步履匆匆間,搖曳鄉野的一朵牽牛花,未嘗不是一種關于精神安頓的暗示或提醒。
■本報記者 黃 瑋
對現實世界的某種疏離情緒
讀書周刊:“異鄉人”作為一個書名,已經有一個豐碑式的作品存在了——諾貝爾文學獎作品加繆同名小說。當讀者讀到您這部關于社會生活的思考和感悟的散文集《異鄉人》時,您愿意讀者聯想到那部《異鄉人》小說嗎?
林少華:加繆的《異鄉人》在更長時間里被譯為《局外人》,《異鄉人》似乎是較新的譯法。比較而言,加繆語境中的“異鄉人”,大約出自人生荒謬感。而我這本小書的“異鄉人”,則更多出自鄉愁和家園情結。
但有一點應該是相近的,那就是都含有對現實世界的某種疏離情緒。在這個意義上,我愿意人們聯想到加繆的《異鄉人》。不過,最好不要認為我是別有用心地“傍大款”。作為寫書人,我有我自己的尊嚴和存在感。或者莫如說,我的人生還沒有荒謬到那個地步。
讀書周刊:其實,您原本為此散文集取名為《牽牛花開》。而編輯嗅出了牽牛花和非牽牛花背后的某種疏離性,建議改名為《異鄉人》。在您看來,在城市的鋼筋水泥間,在現代人的步履匆匆間,搖曳鄉野的一朵牽牛花意味著什么?
林少華:這本書中有一篇文章《牽牛花與城鎮化》,就是以牽牛花為書寫對象的。“清晨起床后看得最多的自然是牽牛花(東北俗稱喇叭花)……不過我最鐘情的還是今天早上倉房門旁開的那一朵——薄如蟬翼的嬌滴滴的小喇叭上噙著圓滾滾光閃閃的露珠,給破舊而寂寥的倉房一角帶來勃勃生機和喜慶氣氛。”
你若問這樣的牽牛花意味什么,對于我,可以說是所有故園之思的物化,是所有短暫美麗的定格。而對于在城市鋼筋水泥間步履匆匆的許多現代人,我想這未嘗不是一種提示或者說提醒:提示城鎮化前的寧靜與溫馨,提示鋼筋混凝土對鄉愁乃至精神家園的壓抑和摧毀……
讀書周刊:在這本書里,您不斷地在注視、贊美那些不起眼的小花、螢火蟲、葡萄架等等,并將它們引為自己獲得幸福的途徑。對讀者來說,這如同一種暗示——幸福需要身心的安頓。
林少華:人人追求幸福,獲得幸福的途徑是多種多樣的。盡管多種多樣,但其終極目標應該就是自我身心的安頓。我之所以關注牽牛花、狗尾草等不起眼的鄉間花草,就是因為在與它們的對視之間,我會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釋然感和審美愉悅,一時寵辱皆忘。
還沒走多遠就看不見鄉愁
讀書周刊:對您來說,鄉愁就是東北的百日草,“連同祖母臉上慈祥的皺紋和終日操勞的母親的瘦削背影”。故鄉既是物理的空間,更是情感的空間。因而,隨著腳步遠行的,還可能是當代中國人文化上的疏離。
林少華:不,不是可能,而是當下如混凝土一般堅硬的現實。
我有時心想,為什么歐洲很多國家和同在東亞的日本在現代化、城鎮化的過程中,對傳統文化、田園風光的守護做得比我們好?換個說法,人家的腳步是帶著傳統文化、帶著鄉愁遠行,而我們為什么還沒走多遠就看不見鄉愁、就疏離傳統文化了呢?《異鄉人》中的一篇文章《文化,更是一種守護》,表達了我的這種深切憂思:“眾所周知,《詩經》、楚辭、漢賦和唐詩宋詞所依托和表達的大多是鄉村風光。鄉村的消失,勢必在很大程度阻斷我們、尤其我們下一代對古詩詞的理解、體悟和欣賞。小橋流水、平湖歸帆、杏花春雨、秋月霜天、渡頭落日、墟上炊煙以至灞橋楊柳、易水風寒……假如真有一天,這些畫面中一一唐突地豎起整齊劃一的混凝土樓房,那將是多么觸目驚心的場景啊!”
讀書周刊:您的憂思,令人想起海子的詩句,“珍惜黃昏的村莊,珍惜雨水的村莊,萬里無云如同我永恒的悲傷。”今天正在消失的村莊,已將這樣的鄉愁碾壓為一種深深的文化焦慮。
林少華:這不僅是文化焦慮,也是民族的世紀性情緒。大而言之,是憂慮鄉村的消失可能導致傳統文化、尤其是傳統文學藝術賴以產生的基因或根據的消失;小而言之,是憂慮生身故鄉的消失或鄉愁載體的消失。換句話說,即憂慮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
但是,我不認為這是現代化的必然結果。只要上上下下就此達成共識,應該能夠找出“勢可兩立”的辦法,做到兩全其美。從這個意義來說,這種文化焦慮是積極的、具有建設性的。
最可怕的是,對此無動于衷、麻木不仁,或在經濟利益的驅使下全然不知珍惜。
避免成為精神的漂泊者
讀書周刊:作家梁鴻發現,“鄉村在加速衰落下去,它正朝著城市的范式飛奔而去,仿佛一個個巨大的贗品。”當今天的故鄉使勁地追趕現代化的時候,故鄉也就充滿了異鄉感。那么,人們何以返鄉?
林少華:所謂返鄉,在當下主要是精神意義上的——在精神上回歸傳統文化。歷經百年風風雨雨,我們好歹明白過來:只有我們曾經嗤之以鼻和百般刁難甚至大打出手的傳統文化才是我們的身份證,才是我們的血統證明書,才是我們的DNA和Identity(同一性)。換言之,只有傳統文化才能醫治我們的文化焦慮,才能慰撫我們這些異鄉游子的鄉愁,才能讓我們避免成為西裝革履開著奔馳、寶馬的精神漂泊者。
打個比方,真正能夠釋放我們精神焦慮和撫慰我們心靈的,不是倫敦塔、盧浮宮、巴黎圣母院,不是塞納河、富士山和美國大峽谷,而是“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是“何當共剪西窗燭,共話巴山夜雨時”,抑或是“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
想家,就是對家園深情的回想,就是對異鄉和異鄉人的疏離。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上海市郊的朱家角、練塘、七寶、楓涇等古鎮,比外灘和南京路更彌足珍貴。
讀書周刊:以您為例,當年那個“窮得連烏鴉都會飛走”的小村子,小時候極力想要逃離的地方,如今卻令您魂牽夢縈,化作筆下的情真意切。這是屬于林少華的返鄉嗎?它是否說明了依然還是有一個文化上的胎記可以指引現代人返鄉?
林少華:除了精神意義上返鄉,還有身體返鄉。今年全國兩會期間,有政協委員建議政府鼓勵公務員和知識分子退休后回鄉居住,以便充實和帶動鄉村文化教育與道德建設,促使文化下行。對此我舉雙手贊成。中國古代一向有文官告老還鄉、武將解甲歸田的傳統,加上在鄉讀書人,他們共同教化鄉里,淳化民風,催生了無數晴耕雨讀的美好場景。
現在的我總有故園之思,小時候恨得不行的地方,而今卻頻頻回首。我也常對自己的孩子和學生說,有機會要去農村住一段。假如今天晚上退休,明天一早我就扛起行李回鄉種瓜種豆。事實上,這些年來每年一放暑假,我就奔回鄉下。就像我在這本小書里所寫的:我愛鄉下,愛鄉下的一草一木。借用民國學者殷海光的話說,“我愛云、樹、山、海和潺潺的流泉”,“我愿意像只蝴蝶在花間亂飛,我愿意像只小鹿在林間奔馳。”
讀書周刊:有人說,《異鄉人》是一部讓你停下來,重新審視自己與世界之間關系的書。在這個急速向前的時代,這樣的停留,是不是既日益珍貴又日漸被漠視?
林少華:是啊,我們跑得太快了,以致很多時候忘了審視自己與自然的關系、自己與傳統文化的關系、自己與故鄉的關系。甚至跑丟了自己的靈魂。所幸,已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放慢腳步,或者干脆停下來靜靜思考。我想,這恐怕也是這本小書之所以引起眾多讀者關注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