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8日,由上海觀察主辦的上觀讀書會首度亮相。
知名社會學家、北京大學教授鄭也夫攜《文明是副產品》而來,成為上觀讀書會的“亮相之作”。在讀書會上,這位堅持從個人求知和社會問題出發,努力運用十八般武器去求解的學者,與讀者分享了他對于文明發生意義的理解和思考。現將他的部分講座內容摘錄如下。
■鄭也夫
關于《文明是副產品》這本書,說起來匪夷所思。21年前,文明是副產品這個想法在我腦子里萌發,令我亢奮不已。當時確實是下決心要把這個想法考慮成熟后呈現出來,但也沒有想到21年以后,我真的能有根有據地呈現出來,心情是非常興奮的。
21年前在我腦子里萌發的這個想法是什么?人類文明中那些最重要的發現、發明,我認為它們很多都是副產品。也就是說,它們不是人類的目的性行為、計劃性行為的產物,而是人類一些行為的副產品。這說法,在座的很多朋友肯定不能認同,馬上就可以舉出幾個例子來反駁,古人修建長城難道不是目的性行為嗎?當代人類登月難道不是目的性行為嗎?同樣,簡單的抬杠,我也可以舉出例子來,比如青霉素的發明,完全是副產品。偉哥可以壯陽,但偉哥的出現完全是副產品,它原來是用來治心臟病的。
今天,我想和大家談幾個文明里程碑式的發明、發現,它們都不是計劃性行為的產物,而是某些行為的副產品。
走上農業這條“不歸路”
說說農業起源。關于農業起源,主流認識在相當程度上推導的邏輯認為,農業是計劃性的產物。
首先,農業之前的人類是不是饑寒交迫?未必和我們想象得一樣。達爾文學說的第一核心詞是什么?不是“進化”,而是“適應”,適者生存。人類活動是一個不斷適應的過程。地球上生活的原始部落里的人,平均一天工作一兩個小時。我們在座的每天要干多少時間的活?你怎么能說原始人一定比我們還辛苦呢?再說,他們一直在游走的狀態,不停地采集,采這一塊,采完以后就轉移。假如你跟他說,你到我家來做客,冰箱里什么都有。他不稀罕,這個豬肉買多長時間了?一個月。還能吃?不新鮮。你上我那兒去看看,那兒一大片的地方都是我的倉庫,要吃的時候現殺、現采摘。
剛進入農業社會的時候,第一代農民要比他們苦。農業是因什么產生的,這件事情非常微妙。首先這里有一個檻,只有定居才能產生農業,解釋不了定居怎么出現的,就無法解釋農業怎么產生的。如果我們腦筋非常開放的話,有可能洞見農業的產生。比如愛斯基摩人是定居的,以打魚為生,他們的食品非常單一,就是魚。愛斯基摩人為什么定居?是因為這里有豐富的食物源,食物源的巨大誘惑導致他們定居了。這個線索可以給我們思考農業起源帶來很大啟示,但光有這個誘因可能還不夠鮮明。
人類走向農業的道路是一條“不歸之路”。為什么回不去了?大自然給人類一個擺脫不了的誘惑,當人類進入這個誘惑多少代以后,采集的本領就沒有了,周圍的生態也產生了變化,加上人越來越多,這樣靠采集生活的狀態就回不去了。
許慎為什么把“紙”解釋錯了
下面說造紙。
與蔡倫同時代的大學問家許慎,是《說文解字》的編著者。許慎和蔡倫是同代人,而且他們共同給皇帝做事。但許慎在解釋“紙”的時候,說的不對。他說造紙是在水中擊絮、擊廢舊的絲織品,這些東西干了就成了紙片。后來的科學家說,如果蔡倫拿絲織品敲打就能造出紙的話,咱們就敲打敲打吧。于是弄了很多蠶絲,澆上水,怎么打也打不出紙來。為什么?因為,這個關于紙的解釋是完全錯誤的。
許慎為什么會說錯?我是這樣解釋的,皇上派了一個比較硬的活給蔡倫,蔡倫負擔非常重。皇帝說:小蔡,我每天看奏折,竹簡太厚重,以后宮里最好都用帛書。你給我提供大量的帛書吧。蔡倫怎么辦?各地產出的可做帛書的原材料絲織品很有限,可皇命如山,不干不行啊。后來他就用了植物纖維這個材料來造紙。但又不敢對皇帝說這是用樹皮草根做的,就說是用舊的絲綢、廢的絲綢做的。他沒敢把它卑賤的出身說出來,編造了它的出身。這個事情工匠知道,蔡倫知道,但既然這是一個謊言,就不能讓皇上知道,也不能讓皇上周邊的人知道,所以許慎就寫錯了。
那么,造紙的技術是怎么產生的?古代并存著兩種解決人穿衣的辦法,一個是紡織,從中亞傳到中國。與之同時,還有一種樹皮布。樹皮布是拿少數幾種樹木的樹皮,用石頭把它打成糨糊狀,這些糨糊干了以后具有張力,就可以用它做衣服穿。很多民族的考古發現,在遠古的時候都有樹皮布。而在造樹皮布的過程中產生了一個副產品,就是紙。敲打得過分了,在糨糊狀固體下面產生了一些很稠的液體。上面的成了樹皮布,底下的液體干了以后,挺薄的一片,這拿來做點什么呢?包一點細軟吧,比如用它來包首飾,后來用它來包藥片。紙產生后的相當一段時間里,不是用來寫字的,后來才被用來書寫的。所以,紙是樹皮布這種東西的副產品。但人類的發明還能有幾樣東西比紙更偉大?紙養育了人類的文明。
印刷術是一種文化的雜交
印刷術有兩個技術前身,印章和石碑上的拓片。印章是從兩河流域傳過來的。關于中國人什么時候開始使用印章存在爭論,通常的說法是在戰國時開始使用的,還有少數一些學者認為在春秋甚至在東周的時候就開始使用了。無論何時開始,我們基本上是忠實地使用著兩河流域發明的印章,甚至在紙發明以后,印章還是蓋在泥上。紙和印章這兩個器物,一直平行走了五百年,才有交合,印章開始蓋在紙上了。這樣,一個西亞的發明和一個中國的發明,遭遇了,雜交了,成為中國式的印章。
印刷術的另一個前身是石碑上的拓片。后來,中國人覺得把經文刻在石碑上太費財力,就不要刻在石頭上了,把它刻在木頭上,這就成了最早的雕版印刷術。可以說,雕版印刷是這兩個技術先導的副產品。
雕版印刷傳到歐洲之后,德國出了一個天才叫古登堡,他發明了活字印刷。當時,古登堡生活的那個地方有高爐,可以做出鋼來,這為他的發明提供了可能。印刷術發明后,很快流行起來。印刷術在歐洲的風靡,依賴于字母文字和鉛活字的絕妙結合,這樣的文化雜交在人類文明進化史上還有很多。
幸福也是副產品
這些大的事項說完了,在座的朋友都有舉一反三的能力,都聽明白了我說的事情。人類這些里程碑的發明、發現,都不是計劃性產品,而是無心插柳的過程。
在我們認識世界、認識人的過程中,副產品也是一個視角。你做一件事情,會想到自己的目的,但也會有一些始料不及的副產品。所以,我很鄭重地把“副產品”這個概念推介給文化界,推給社會。幸福也是副產品,很多經濟學家過去講GDP,現在講幸福。大家追求幸福生活,幸福是當你投身一個高于私人利益的偉大事情中時,你就變得非常幸福。幸福是一個副產品,它不是直奔主題就能找到的。
(本報記者 黃瑋 整理)
對話
幸福不靠“伺候”
■本報記者 顧學文
讀書周刊:如果“文明是副產品”,那您如何評價目的性行為在人類文明進程中所起的作用?
鄭也夫:目的性行為是人類獨有的,當然有其功用。當新事物“偶然”出現后,要靠理性的、目的性行為去加固和完善。不過,“文明是副產品”是針對文明的發生而言的,也就是說新事物本身不是由目的性行為導致的。
古希臘哲人說,我們不能無中生有。沒有偶然的、外來的啟發,我們很難有全新的想法和目標。
讀書周刊:這種“副產品”的視角,能給今天的創新帶來什么啟發?
鄭也夫:書中涉及的論題是多樣的,但若一定要從創新的角度來解讀,也未嘗不可。
比如給予。農業就是因為大地豐厚的給予而出現的。唾手可得的野生谷物讓人類放棄了狩獵采集生活,從此面朝黃土背朝天。
給予是一種驅動力,帶來驅動和控制,從而改變獲取者的行為,如果一項創新能給予別人什么,那人們更愿意選擇它。
再比如借用。象形符號只有通過聲音的假借才成為了記錄口語的成熟文字。想問題時不要把自己框死在一個領域內,視野要放寬點,想想能跟旁邊人借點什么。
還有雜交。印刷術在歐洲的風靡,依賴于字母文字和鉛活字的結合,這樣的文化雜交在人類文明進化史上有很多。今天這個時代,正有無數跨界雜交的新物種洶涌而來,讓傳統行業招架無力。一個產品、一個商業環境,能滿足人們的多種需求才會受歡迎。
互動也很重要。作物被人類馴服而失去野性,但人類何嘗不也被作物所馴服,從此固守土地,配合作物的生長節律?這是互動的結果。
讀書周刊:過去的文明是“副產品”,那未來的“文明”會是什么模樣?
鄭也夫:本書對文明未來的模樣,不會有任何啟示意義,倒是可能會促使人們反省文明、社會及自身,少一點傲慢無知,少一點對計劃的盲目崇拜。
讀書周刊:您在后記中寫到,幸福也是一種副產品。
鄭也夫:今天(5月8日)是母親節,生孩子是一個母親的目的,但在養孩子的過程中,母親收獲了幸福。這不就是一種副產品嗎?你問問那些過得很充實、不空虛、不抑郁、身心健康的人,他們的幸福是以幸福為目的、靠“伺候”幸福得來的嗎?
讀書周刊:您的幸福來自哪里?
鄭也夫:對社會問題做出比常人更深入的思考,并坦率地表達出來。此時,利他和利己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