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眾議
世界文學一路走來,有許多問題亟待探討、許多規律值得探尋。但是,隨著文化消費主義的盛行,西方對他者,尤其是對其經典的新一輪洗牌在近半個世紀達到峰值。其中牽涉到馬列主義經典作家所推崇的作家作品,同時也影響了近30年我國的文學史寫作和經典界定、大眾閱讀。
從啟蒙思想家說起
眾所周知,啟蒙運動對近現代西方國家建構過程中國家意識的產生和強化發揮了重要作用。啟蒙思想家幾可謂近現代法國作為大國崛起時國家意識的主要奠基者。關于伏爾泰,我們固然已經比較了解,但具體到伏氏的《中國孤兒》(1755)何以改變《趙氏孤兒》的價值取向,我們仍缺乏研究。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在于一班啟蒙思想家建構現代國家的強烈訴求。關于這一點,湯因比等諸多歷史學家有過間接論述,認為18世紀以降,歐洲的知識精英普遍開始思考建立現代國家的途徑或方法。法國的啟蒙運動、英國的憲章運動、德國的狂飆突進運動等等,本質上都是圍繞現代國家建構的一次次自覺的思想運動。而伏爾泰從《趙氏孤兒》所拿去的恰恰是忠君愛國的儒家思想的核心內容?!吨袊聝骸分苯泳鹑×恕囤w氏孤兒》的主要情節,卻改變了時間地點和人物關系。這一改變集中體現了伏氏的“拿去主義”思想。
與之稍有區別的是盧梭。盧梭固然同樣重視中國文化,但他同時看到了它的某些不足,譬如科舉制度的弊端和士大夫階層的文化壟斷。他認為這些并不適用于構建現代國家的文化啟蒙。同樣,孟德斯鳩在《波斯人信札》中借“波斯人”一只眼看法國封建社會的凋敗淫亂,堪稱一絕。而狄德羅在《修女》中不僅對封建“神道”的鞭笞入木三分,并且呼應了盧梭基于社會契約的“真正的法律”。至于馬克思恩格斯如何肯定和褒獎狄德羅(《拉摩的侄兒》),則是從現實主義的角度看到了其中的辯證法(從主人公的矛盾性格昭示法蘭西社會的尖銳矛盾)。但總體說來,法國啟蒙作家的基本藝術指向,都建立在構筑現代國家,說穿了是資本主義國家的歷史懷想當中。
被忽略的巴爾扎克
隨著啟蒙思想家的理想很快被現實所粉碎,19世紀的現實主義作家將矛頭指向了國家(具體來說是資本主義國家)。巴爾扎克是其中的佼佼者。但是,近一個時期,我國幾乎已經沒有人潛心研究巴爾扎克。曾幾何時,尤其是在馬克思恩格斯眼里,他卻是現實主義的典范。
恩格斯在評價巴爾扎克時,將現實主義定格在了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這個典型環境已經不是啟蒙時代的封建法國,而是資產階級登上歷史舞臺以后的“自由競爭”。這時,資本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在此,我們不能以簡單的反本質主義否定事物的基本屬性以及社會的基本狀態和歷史趨勢。在《致瑪·哈克奈斯》的信中,恩格斯批評這位工人作家說:“我決不是責備您沒有寫出一部直截了當的社會主義的小說,一部像我們德國人所說的‘傾向小說’,來鼓吹作者的社會觀點和政治觀點,我的意思決不是這樣。作者的見解愈隱蔽,對藝術作品來說就愈好?!边@是就馬克思所說的“席勒式”和“莎士比亞化”所言的。恩格斯同時指出,“我所指的現實主義甚至可以違背作者的見解而表露出來”,那便是巴爾扎克的“現實主義的最偉大勝利之一”?!八膫ゴ蟮淖髌肥菍ι狭魃鐣厝槐罎⒌囊磺鸁o盡的挽歌……而他經常毫不掩飾地加以贊賞的人物,卻正是他政治上的死對頭……這樣,巴爾扎克不得不違反自己的階級同情和政治偏見;他看到了他心愛的貴族們滅亡的必然性,從而把他們描寫成不配有更好命運的人?!倍鞲袼顾f的這些人就是資產階級及其代表的“人民群眾”。較之法國封建貴族,資產階級的確代表了更為廣泛的人民群眾,這也是資產階級革命成功的保證。
誠然,這里更須強調的是恩格斯對左拉的臧否。恩格斯說,“巴爾扎克,我認為他是比過去、現在和未來一切左拉都要偉大得多的現實主義大師”。這一評價甚至可以說是對左拉的否定。顯然,這一評價的基礎是典型論。而20世紀,隨著現代主義的興起,典型論乃至傳統現實主義逐漸被西方形形色色的各種主義所淹沒。在這些主義當中,以左拉為代表的自然主義受到青睞。我們暫且不必否定自然主義的歷史功績,也不必就自然主義與現實主義的某些親緣關系多費周章,但有一點是需要說明并相對確定的,那便是現代藝術的多元化趨勢,及至后現代無主流、無中心、無標準(我稱之為“三無主義”)的來臨。于是,絕對的相對性取代了相對的絕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