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港城市大學媒體與傳播學系講座教授 李金銓
傳播研究已成為世界景觀,但它畢竟發源于美國,帶著深刻的美國文化烙印。我自從1971年到美國念書,后來在美國教書,與美國的傳播文獻結下了不解之緣。我是受益者,受益不代表沒有批評,批評不代表全面否定,更不是在鼓吹狹隘的文化民族主義。
美國主流傳播研究逐漸窄化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傳播研究的先驅進入美國政府,研究如何對付納粹的宣傳策略。戰后傳播研究突然不景氣,1958年,貝勒森(B. Berelson)甚至宣布要為它送終,因為當年奠基的元老或去世,或已離開傳播領域。到了1972年,著名社會學家甘斯(H. Gans)問到,傳播理論為何如此“饑荒”?他說,一方面傳播研究流行文化,領域太窄了,而社會學家所感興趣的是高尚文化;但另一方面,如果把大眾傳播當作美國文化社會的一部分來研究,則又未免失之寬泛。2008年,普利(J. Pooley)和凱茨(E. Katz)重提社會學家為何拋棄傳播研究,其轉折點在于范式轉移:原來在一戰和二戰之間,芝加哥大學社會學系獨領風騷,面臨工業化、都市化和移民浪潮的社會大轉型,社會學家以社會制度和集體行為的視角來考察傳媒。但二戰以后,傳播研究重心轉移到哥倫比亞大學,視野隨之窄化,主旨在以社會心理學探討傳媒短期的說服效果。
研究方向窄化,不就是人類學家格爾茲(C. Geertz)所說的“內眷化”(involution)過程嗎?格爾茲當年研究印尼爪哇島和巴厘島的農業生態史。由于荷蘭殖民者強取豪奪,再加上人口壓力,這兩個島各自采取不同的發展途徑。爪哇土壤肥沃,于是增加大量人手,前去耕作土地,解決大家的溫飽問題,但并未提高單位面積的產量,最后因為過度使用,以致良田變廢墟。這里我要借用“內眷化”的概念,它形容學界只顧向內部的細節發展,一再以形式主義炫耀技術至上,思想上卻不敢大膽創新,以放大鏡照肚臍眼,孤芳自賞,造成了傳播研究“精致的平庸”。
回想1970年代的《傳播系季刊》,文章可能良莠不齊,但往往充滿了知識的火花,令人有所期待;如今篇篇文章技術上無懈可擊,卻覺得看不看無所謂,談的只是細枝末節,對于不同流派和各種大問題都缺乏辯論。主流傳播研究只剩下許多熟悉的“變項”(variable),缺乏新鮮的“視野”(perspective)。許多人只要脫離孤立的“變項”,便渾身不自在,一談到比較大的問題更不知道如何自處。在我看來,這是主流學術“內眷化”的巨大危機。
我要舉施拉姆(W. Schramm)和他的學生為例,說明美國主流傳播研究的逐漸窄化。戰后美國出現“統一科學”運動,希望建立一個居高臨下足以統攝其他自然科學的理論;受這種思潮影響,施拉姆也想創建宏觀的“communication science”,以此統攝社會科學各領域。他說,communication是“最基本的社會過程之一,甚至是唯一的社會過程”。因此他聘請各領域的精英,從語言心理學家到資訊科學的巨擘,似乎假定一流頭腦擺在一起,研究類似的問題必能爆出新火花。這個嘗試和整個“統一科學運動”最后證明都是失敗的。的確有很多社會學家、人類學家、心理學家、政治學家、哲學家都在探討communication的問題,但他們經過communication的十字路口以后,又直奔原來的學科方向去了。施拉姆感慨說:“許多人經過,很少人逗留。”(Many pass, few tarry.)
施拉姆1955年轉赴斯坦福大學以后,研究旨趣似乎從原來廣泛的人類溝通(human communication)聚焦到狹義的大眾傳播(mass communication),例如電視在兒童日常生活中的角色、媒介在國家發展過程中的角色。也許他的初衷不變,但他所致力的卻是從其他學科汲取概念和理論,以灌溉初生的媒介研究園地。
美式傳播理論的局限性
不論施拉姆怎么變化,他的視野始終是跨學科的。他的學生不一樣。整個學科越來越專業化,壁壘分明,過分的專業化導致了形式化、技術化的傾向,只向縱深的小題目發展。施拉姆和普爾在1973年后編的《傳播學手冊》厚達一千多頁,分別由社會科學各領域的學者撰寫。他的學生所編的《傳播科學手冊》(Berger 和 Chafee,1987年第一版,2010年第二版),以“科學”為名,其實閉關自守,自認傳播學已然成熟,不假外求,所以完全由行內學者撰寫。在我看來,自給自足是“內眷化”,不是學科成熟的象征。主流研究變成“變項分析”的技術活,方法精細,但視野偏狹窄,不啻是“精致的平庸”。而且,學科“巴爾干半島化”,缺乏共同的目標或關懷。知識如果喪失了“公共性”,豈不變成學苑內部評職稱和加薪的嬉戲?
米爾斯(C. W. Mills)的《社會學的想象力》對我的學術興趣與風格影響頗大。他有兩個主要命題:一是要將個人的關懷聯系到公共的問題;二是把重大問題放到一定時空背景中考察,既有歷史的視野,又有全球的視野。按照這個標準,我以為美國主流文獻有兩大真空:一個是歷史的真空,一個是國際視野的真空。對于歷史的真空,大家好像覺得社會科學是研究現在的,而歷史是研究過去的,而且社會科學是“硬”的,歷史研究是“軟”的,不應該混雜在一起。這其實是極端實證主義、科學主義在作祟,米爾斯稱之為“抽象的經驗主義”。
再說到國際視野的真空。因為美國是傳播研究的發源地,主流文獻蘊涵美國社會的基本價值,把自由多元主義及美國社會的“恒久價值”視為當然。他們認為美國制度整體健全,細節可以改善,于是將研究旨趣放在“體制內”如何改革,也就變成了技術問題的關懷。因此,政治傳播就變成媒介如何影響選舉與投票行為,另外還大量探討媒介如何影響購物行為。學者不考慮體制的正義基礎,不討論“體制改革”的問題,也不太討論意識形態的問題。美國這套研究在國內固然有它的價值,一旦離開了美國,對于許多國家的“體制改革”或文化沖突,美國文獻就無解釋力,不能提供重大的參考價值了。
美國文獻的國際真空還有一個例證:上面提到施拉姆的《傳播學手冊》,其中兩成的文章講國際傳播,還是從美國冷戰需要著眼的;他的學生編的《傳播科學手冊》,只勉強撥出一章講國際傳播、跨文化研究,算是聊備一格。傳播“科學”假定理論放諸四海而皆準,那么“國際”不啻是美國的放大版而已。國際傳播只是國內傳播在海外的理論延伸,或是國內傳播在海外的經驗試驗場。“發展傳播”和“創新擴散”流傳到第三世界,一度成為顯學,這是葛蘭西所說的思想稱霸(hegemony)的過程與結果。美國老師教第三世界的學生,使之自愿擁抱美國文獻為天經地義,各自回去宣揚美國的思想,而不思索它的基本假設。
回歸米爾斯的“社會學想象”
我寫過一篇很長的文章《地方經驗,全球理論:國際傳播的文化性》。從知識論和方法論來說,我以為應該從自己最具原創性、最重要的問題出發,看它的內在理路和內在邏輯,慢慢地在抽象階梯上不斷上升,以至于接通整個大文獻,使得特殊的地方經驗上升為普遍意義和全球視野。這樣,既可以保留自己的主體性,不隨便套用某種西方理論,霸道地竊取地方經驗以求印證;而且又避免文化孤立與封閉,反對中西黑白截然兩分,最后的目標是要爭取平等對話。
我覺得學界應該回歸米爾斯的“社會學想象”,拒絕被過分專業化作繭自縛。學者的研究和生命不應該分割,而是要聯系個人經驗和社會結構,并在歷史的全球的視野里構思。學術孤立主義當然要不得,傳播研究必須解決“歷史真空”和“國際真空”這兩大問題。薩伊德(E. Said)特別提倡學者站在邊緣看問題,態度嚴謹,卻愿意冒險,敢問別人不敢問的問題,敢對權勢者講真話,敢于關心受迫害的弱勢團體。如果傳播學一味在主流框架里打轉,整個傳播研究不可能生出新的活力。